一、把婚姻当事业的人们
劳动节谈婚姻,在我看来是一种必要的讽刺。
毕竟有不少人把婚姻当工作,把养育孩子当事业。他们并没有真正把婚姻视为与自我实现有关的幸福旅程,而是当成社会责任,当成「避免自己变成异类」的表演。就像那些刻意字正腔圆的朗读,那都不是常人说话的方式,却得依靠这种异常的方式,才能赢得人生的胜利。
婚姻,这本该是人生最美好的承诺,如今却也矗立着虚无与痛苦的高墙。我们被迫将它视为人生的另一项劳动,一条不归路。婚姻已经完全丧失了最初的浪漫情怀,只剩下无尽的重担与枷锁。
就如生命的其它层面,婚姻也被赤裸裸地工具化了。它不再是两个灵魂的结合,而仅仅是社会期望我们去完成的责任而已。对某些国人来说,婚姻简直就是一张注定要背负的十字重担,劳碌一世,只为维系这虚无缥缈的所谓「应该做的事」。
我们被教育要听话、卖力、苦干实干,成为模范的劳动牲口。即便是年轻一代已看清了这痛苦的真相,他们也无法摆脱这无止境的循环。他们只能将渴望自由的热情投注在简单的娱乐和消遣之上,暂时逃离现实的折磨,却无法真正获得自由。
当人们注定要在虚无与束缚中挣扎,想要革命却又不敢高声呐喊。我们渴望打破桎梏,寻求真正的自由,却又被生存的需求所羁绊,无法动弹分毫。这注定是一出悲剧。
我想到,几乎和劳动节撞期的电视剧《不够善良的我们》,呈现了我们谈的华人婚姻困境。
当我们太执着于在群体中获胜而非自我实现,我们就会陷入「欲」而遗忘了其他的事物,当中也很容易忘了自己。
平常我们说「情欲」,正常的情感也是带着欲望的,就像当我们很爱一个人,我们会想跟他在一起,会想拥有他。这个「指向性」就是欲,这个想要不顾一切去控制对方的也是「欲」。
有情,就有欲,这是自然的。
处理好情欲中,「情」和「欲」的和谐,就成了人类关系中的一大课题。
父母对孩子也有情欲,所以父母爱孩子,但也忍不住想控制他们。往往当父母要面对孩子首次离家就学,或是首次要带恋爱对象回家,都会让父母心疼。因为父母对孩子的情欲被打击了。
人还会对非生命的事物有情欲,比如艺术家对于艺术创作。艺术家出于一种情感而致力于创作,并有着想要功成名就,或是达到某种境地的欲。如果欲超越了情,就会出现某些新闻中看到的,一些「大师」明明已经很有成就了,竟然还通过抄袭的方式去创作。那些时刻,他们对成就的欲超越了对创作的情感。
在《不够善良的我们》的我们中,简庆芬对何瑞之有强烈的情欲,她喜欢这个男人,自然想得到他。当欲占了上风,想要控制与拥有对方的念头就超越情。所以他用了手段,破坏何瑞之与Rebecca的情感,靠拉拢何母来影响何瑞之的择偶选择。
与其说简庆芬赢了,不如说简庆芬的欲赢了。
二、不接受阴暗面,等于不接受真实自我
从存在心理学的角度,「欲」是原始生命力(daimonic)的一种代称。压抑自己的欲,等于压抑自己的生命力。
原始生命力是我们的阴暗面,同时也是不可或缺的阴暗面。
心理学家罗洛.梅整理道,原始生命力包括五种具来的天性与活动:剥削(Exploitative)、操纵(Manipulative)、竞争(Competitive)、滋养(Nutrient)与整合(Integrative)。
想一想,原始生命力的运作模式出现在所有人的原生家庭中,为所有人成长的必经之路。
孩子会在成长的过程中,经受成人的剥削,被迫去迎合他们的意志。因为那时我们没有办法去反抗,也不可能反抗,甚至我们都没有反抗的意识。成人的剥削,在于想要掌控孩子的情感和爱。
一些病态的孝顺观念就是从剥削中衍生的,比如刚生下孩子,就幻想未来要靠儿女赡养一辈子,把儿女当吸血鬼,这就是一种彻底的剥削。
当孩子大一点,成人的不安全感会转化为操纵,试图左右他们的人生,包括他们的学业、事业、婚姻、爱情、育儿等。
父母除了会要求孩子投入竞争,拿孩子的成就当成自己的成就,同时也会在无形中和子女产生竞争。比如有些妈妈会和女儿竞争青春美貌,那是一种对自身青春不再的失落所造成的情感转移,不当的转移会伤害亲子关系,但这种竞争有时又无可避免。
然而,跨越亲子关系的阴暗面后,整合与滋养会成为亲子关系的正向力量。但如果我们因此否定或忽视负向力量的存在,我们就没有机会真正学习去处理这些力量,妥善使用原始生命力对我们的影响。
很遗憾,华人社会受到儒家(统治阶级扭曲后的)影响太深,导致很多时候戴上了道德的面具,却不愿意真正去承认与面对原始生命力。
可以说,原始生命力就是人的原罪,我们天生就揹负着这个罪,无论我们承不承认,我们一生都会受他影响。真正的儒家倒是把这个看得很清楚,所以孔子说:「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孔子看得很清楚,人在不同年纪有着不同的阴暗面,我们不能当这些阴暗面不存在,而是要学习如何去处理。
《不够善良的我们》中,何瑞之就是那个害怕与畏惧原始生命力的人,所以他的生活最贫乏。他屈从于母亲的掌控,不感为自己真正争取什么,害怕冲突而甘愿活在一种冷漠而寡淡的婚姻中。
表面上,何瑞之的人生很平顺,但仔细一看,平顺的像是测量心跳仪器画面上的一道平滑线段,而平滑的线段通常意味着一个人的死亡。
三、拧巴而扭曲的恐惧者
相比《不够善良的我们》中的何瑞之,电影《偷心》(Closer)中的拉里就是充满生命力的代表。他知道妻子出轨后,跟妻子大吵一架,他十分外放的释放他对妻子的情感,包括爱、悲伤、忌妒、愤怒等等。最终凭藉他的坚持,他维持住了他的婚姻。
相反的,何瑞之像个亡灵,远远没有简庆芬、Rebecca和他的母亲那样有生命力。他基本上就是一个「不拒绝、不主动、不负责」的人,他把选择权基本都丢给了他人,包括他的母亲,包括他的妻子,他看起来很随和,实际上却像个没有肩膀的人,没有人能真正依靠他,包括他自己。他似乎不想让任何人难过,但他做的事情就是让每个人都不可能因为他而活得痛快。
有生命力的人,也许某个角度看,他们活得有点丑陋,但至少他们即使丑陋,也不愿意活在虚假的自欺之中。
他们不愿意当「一手念经,一手拜佛,却无法克制自己对乳房有着性冲动」的僧人。接纳原始生命力的人,才有可能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
谈到《不够善良的我们》,我想起2005年的电视剧《冯齐的忏悔》。
相较《不够善良的我们》的时间背景设定于今日社会,《冯齐的忏悔》设定大约是上世纪八、久零年代。
甫考上军校,前途无量的青年冯齐爱上了大他八岁,离异带了一个娃儿的陈颜,他全心全意的追求陈颜。陈颜一开始是拒绝的,因为在他看来这段关系根本不会有好结果。然而,陈颜还是被冯齐感动了,和他交往。
但是当冯齐把和陈颜交往的事情告诉父母,父母考虑孩子的前途等等,强烈反对这场恋爱。最终冯齐违背誓言,和陈颜分手,娶了父母认同的女人,组织了家庭。
之后,冯齐一直活在后悔中,所以他也没办法好好经营自己的婚姻,他和妻子是疏离的。当他事业有成后,他为自己当年的薄情忏悔。
在我看来,冯齐的忏悔没有多大意义。因为这不是陈颜需要的,而是冯齐需要的。冯齐需要通过忏悔来化解自己内心的罪恶感,以及对生活的不满,但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他的忏悔只是让他自己的位置显得尴尬,同时辜负了他身为丈夫的身分。
但是和冯齐类似的人太多了,有男有女。男的就不用说了,《不够善良的我们》中的何瑞之就是一个。
类似拧巴的人真的太多了,另外一种类型,我称为「小红书效应」。有些人成天说着「单身万岁」、「一个人也很好」,他们好像放下了很多社会束缚,但他们却拿「单身」、「一个人」过得多好来比较,让自己陷入另外一种竞争和自傲。
他们就像活在修图软件中的人,他们无法接受自己表现出任何一丝不完美,但其他人在乎他们吗?其实不怎么在乎,毕竟即使是他们修得很完美的照片,发得很精彩的朋友圈,也不过就是别人手指几秒钟一扫而过的无聊图片而已。
跟拧巴的人一起过日子是很累的,就像拧巴的人跟自己过日子也很累。但拧巴的人能不拧巴吗?很难,因为他们太恐惧不戴面具、不修图、不展现美丽羽毛的自己了。
换言之,他们缺乏真正的自信,他们总隐隐认为真实的自己是不可能被接受的。
他们需要帮助,吊诡的是,越是害怕别人不会接受自己的人,越是不愿求助。令人惋惜。
四、真实的活着吧!接受真实自我,如同接受「人会死」的事实
婚姻原本应当是爱情的结晶,但在这荒谬的社会里,它反而成了我们最终的坟墓。我们被生育后代的重担所凌迟,无暇顾及个人的幸福与自由。血缘的羁绊将我们永远锁在这囚笼之中,我们无处可逃。
就算偶尔有人触及到浪漫之爱的昙花一现,那转瞬即逝的美梦也将迅速被现实的残酷所吞噬。因为这个世界是如此的绝情,它根本无暇顾及我们内心最后一丝温暖的火种。我们注定要在痛苦与折磨中渡过余生,直到被死亡的黑暗永远吞噬。
讽刺的是,就在我们被婚姻这份苦役所凌迟之时,大家却还在欢庆着劳动节的到来。仿佛婚姻不是一种劳动,仿佛我们并没有被剥夺自由,成为社会的劳动牲口。这景象简直令人啼笑皆非,我们这些被现代生活奴役的可怜虫,只能在这无止境的谎言与自我欺瞒中挣扎,直到气息全无。
五一劳动节,媒体涌现无数向劳动者致敬的节目和文宣。
仿佛全国从上到下,都是欢庆劳动光荣的氛围,仿佛每个人都在庆祝劳动的伟大价值。但在这喧闹的表象下,却隐藏着一个令人冷冰冰的事实:现代婚姻早已沦为另一种劳动,一份无休止的苦役。
《列子》中讲述了这个一个故事,子贡长年跟着孔子学习,对学习有了疲惫感,于是他问孔子:「老师,我们何时才能休息呢?」
孔子答:「人活着就不可能真正休息(生无所息)。」,然后指着山上的坟墓说:「人死了,就能休息了。」
华人受儒家文化影响巨大,「生无所息」的生活观似乎早已融进生活中,学生的学业成绩、工作的业绩、填满各项条件的相亲资料等等,所有东西都在催促人们「你得更努力!」,好赢得无处不在的竞争。
可以说,早在物质主义的时代来临前,我们就被教育要一门心思追求所谓的成就。可是追求成就的过程为我们带来的究竟是什么呢?似乎对某些选择躺平的人来说,它不过是他者用来自我麻痺的无稽之谈。
宇宙的冷酷定律早已注定了一切皆将毁于一旦,任何所谓新生都只是在徒劳地延缓死亡的到来。我们的一切挣扎、追求、甚至是爱恋,都将化为乌有。
人们常说要追求自由,但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的骗局。我们生来就被生物本能与社会规范所束缚,根本无从获得所谓自由意志的存在。就连被渲染得如此浪漫的爱情,不也只是雄性与雌性基因传递的动物本能?一切关于自由的美梦,不过是我们对虚无的一种逃避。
或许唯一的自由,就是放下一切虚妄的执念。孤独才是我们最终的归宿,在这个广袤无垠的宇宙中,我们注定会被遗弃在那条漫漫长路上。大自然对我们的存在是如此的漠不关心,我们的一生就如农村小路边的一粒微尘,很快就将被时间的洪流所冲刷殆尽。
有人说音乐能够抚慰人心,但我发现我喜欢的乐曲,像是Shostakovich的前奏与赋格中,抓着我听下去的,不是欢欣的曲调,而是绝望的回响。那些旋律就如死亡的阴影般缠绕着我们,时刻提醒着生命的无常与脆弱。无论我们如何挣扎,最终都将归于虚无。
那么,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恐怕人之所以会产生这些虚妄的追求,不过是出于对毁灭的一种憎恨罢了。但这份憎恨也终将在时间的洪流中被冲刷殆尽,化为乌有。
或许这就是生命的旨意,让我们在绝望中挣扎,最终体认一切的虚无。若真是如此,何必还要害怕失败或蒙羞?反正我们终将化为亘古不灭的虚无,倒不如放开手脚,大胆一些,因为一切本就毫无意义。
换言之,不断强调竞争并不能让一个人真正放胆去干。反而当我们接受生命的有限性,接受我们拥有的一切都会消逝,我们反倒有机会从中激发出真正的勇气,去自我实现,去做那些我们以为自己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换个角度,也许何瑞之和冯齐,他们并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无力。也许他们只是用力的摆烂,最后他们也得到了属于利己主义者的好处。
你想成为这种人吗?或者成为其他类型的人。
无论那是什么,那条道路恐怕都不是完全高尚和光明的,因为人本来就不是完全高尚和光明的。但,那又怎么样。
作者:高浩容。哲学博士,台湾哲学咨商学会监事。著有《小脑袋装的大哲学》、《写给孩子的哲学思维启蒙书》等著作。公众号:"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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