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四)
生养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最普遍的答案,无非就是传宗接代。然而,也许这当中恐怕也掺杂进了不少的杂质,许多的利益心吧!尤其是在那样一个贫困、艰苦的年代,孩子就意味着一份投资,一份保险,短暂少量的付出,能够换来长久持续的回报。试问,谁又能不心动呢?只要能让孩子活下来,长到几岁,拥有干活的能力,接下来便可好好享受这份回报。不然,中国的一句老话:“养儿防老”。又是如何流传下来的呢?
老头儿和老母亲也到了这样的年纪,孩子们都相继成家,他们也到了拿养老金的时候,因此这日子便是舒适惬意,悠闲轻松的。
可很是奇怪,老母亲整天却依旧待在家里。做饭,洗碗,时不时再到地里摘点菜,拔点草。其实,她的一辈子也就这样过了。这也许和她的性格、思想观念也有关吧!封建、胆小,不善与人交往。她打心底里还是喜欢和别人说长道短的,到了这个年纪,就只有动动嘴皮子是最轻松容易的休闲方式了,还能听到许多的趣事。但是,只限于和一些她非常熟悉以及熟悉她的老太婆。家里人,不仅老头儿不想和她说话,晚辈们也极少同她说笑逗乐。倒不是因为年龄大了唠叨,而是她说的话,根本就让听的人不能听懂,她往往前言不搭后语,语音上也含糊不清。她的头脑很清楚,就是不能准确的表达出来。而且,不管她听到什么,是真有其事,还是别人胡捏乱造的,她都统统四处散播,有时还会在原事的基础上添油加醋,弄些子虚乌有的出来。而她们之间的谈话内容,都是围绕身边的某个人,构成一个事件的三大因素不正是:时间、地点、人物吗?这个人物往往是最关键的,因为都熟悉,认识,她们才会如此关心。可是,谁又希望别人在自己的背后议论自己呢?这类话总是刺耳,令人难受。
如今有了养老金可拿,她还时不时会去集市上买买菜,凑凑热闹。以前刚进家门那几年,她可是连家门也不会出的,一天到晚只待在家中。果然不愧是“大家闺秀”呢,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但老头儿却是不一样,毕竟他还算是一个有点文化的人,认识些字,还能写出几个毛笔字。并且还担任过整个生产队的队长,管理着一些日常事务。这个头衔很是让他得意,虽算不上趾高气昂,但那股子精神气,就如同他要凭借这个小小职位爬升至中央领导层,与人的言谈中,他的语气措辞就如同自己的名字被记录在了《德布雷特氏贵族名鉴》里一般。因此他的思想且还比老母亲更加先进一点点,但却也依旧逃离不了老派落后思想的禁锢。就拿这个职务来说,这让他很是骄傲,他也洋洋自得,然而对于村里的繁杂琐事,他根本就不能处理好,三天两头就会有村民来到家门向他理论,弄得家里总是不得安宁。由此他也得罪了不少人,有些许的村民,默默的就和他结下了愁怨。可是他却不自知,依旧被自己的拥有的权利所拉拽,沉湎在这小小的权利之中。一直认为自己把这个村子管理得风生水起,平平顺顺,还觉得自己的功劳最大。
老头儿不识相,他的儿女媳妇怎么能够不知道,不明白这一切呢?听周围人抱怨,加之她们自己的所见所闻,也确实觉得老头儿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再不多久,连茅房都得给他烧掉。加之他年龄慢慢大起来,头脑难免开始混乱,而且他的耳朵也还不好使。所以他才能听不见别人对他的评价,才能如此有信心的昂首阔步。闭上眼睛,还能指望能够一直走直线吗?没有了参照物,怎么能够校正自己的方向位置呢?
于是当时儿媳几个就让老头儿别做这个队长了,他又不会处理人情世故,周围人都全得罪完了。老的欠下的账,就只由小的来扛。这些村民对老头儿做的事有不满的,都是找到几个媳妇儿来诉苦。听久了,不仅耳朵长茧,连心里也肯定不好受。
可是当几个媳妇儿提出口时,老头儿气呼呼的斥骂,我这些年忙来忙去,每天操心这儿,操心那儿,是为了什么啊!这个村里,除了我,还能有谁能够管理好啊!让我不做了,那我每天还能找什么来做啊?在他的心里,他一直都认为自己的功劳与成就,就只差让乔·戴维森给他塑一尊雕像了。几个儿媳不敢多说他,也就作罢。
这人一开始衰老,就越来越变得像孩子,胡闹,无理。可又不同于孩子,对于孩子的淘气,父母可以打骂教育。而对于顽固、糊涂的老人,又能怎么办呢?还不是只能顺着他们,有谁敢去打,去骂吗?敢!那就要小心天上,一个闪电响雷,吓得腿都直不起来。还得再承受众人的指责斥骂,指责老人,那是多么大逆不道的行为啊!尊老可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勒,对待老人,就是孝顺,要有孝心,还得顺从!孝心很多人都能够有,可这完全的顺从,恐怕许多子女可根本做不到呢,或是不可能去做的!
在爱情中,当两个人的思维想法,认知程度不能一致,不在一个层次时,这难免就会产生摩擦,甚至迸出火花。可这火花并不美丽、浪漫,它会灼伤双方,殃及他人,祸害子女,带来痛苦。当这种分歧存在于婚姻中时,它就会轻而易举的演变成嫌弃、烦闷、吵闹。这往往也是埋葬婚姻的泥土,细小不引人注意,遭遇大风大雨,瞬间就能倾倒,掩埋。年轻的婚姻被埋葬后,还能够有资本有力气有胆量掘开,独自爬出来,对着那地方,啐上一口,一走了之。而那些早已年老色衰,没有资本与气力的年迈婚姻,也就只能任其掩盖。眼角划过泪水,叹息,摇头,慢慢闭上双眼,等待生命的完结,最终的解放。
此时,正吃完午饭。小儿子要准备外出,碰巧大儿子也休假一天回到家中。
突然,听见老头儿骂骂咧咧的声音。老母亲才背着一个背篓,一摇一摆回到家中,背篓中装着一袋米。一个竹编的背篓,虽说不是很大,但还是能将老母亲给装在里面,绰绰有余。由于年老,老母亲的整个肢体都开始弯曲收缩。六十多岁的她,全身上下,就是由无数个半括号组成。两条腿形成一对完美的括号,背部是一个朝前的半括号,两只手臂也是长年弯曲,对立着的括号。她的右腿似乎要比左腿的弯曲度更大,导致右腿比左腿更短,因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右脚落地时,总是更加的有力,更加踏实。不过这种摆幅并不是特别明显,可还是能够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双脚也向内靠拢,一个完美的内八字,左脚更向内。脚掌也很难提起,特别是左脚,几乎是拖着地面在走。她走路时,总是能听见一阵“哗哗哗”的拖拽声,这种声音在白天还好,要是在夜晚,“哗”、“哗”、“哗”,还真让人不禁背心发寒。不过这种动作产生的声音有一个好处,同王熙凤的豪迈笑声一般,能够让人“不见其人,先闻其声。”有时候,小儿子一家人在厨房里吃饭,吃着吃着小孙子就会插一句,阿婆来了!夫妻俩回头往门口看,听见一阵熟悉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果真看见老母亲走进门来。
老母亲只有一米二三的身高,可是生出来的几个孩子,各个都是一米七左右,没有一个弓背驼腰的,这又给外人一个猜测的例子。你们几个,是不是你妈捡来的哦?
正好,小儿子站在堂屋,小孙子,小儿媳准备送他出去。这一次又是长途,往返接近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妻子为他准备了许多吃的。不过都是些零食,方便面,饼干,面包,还有几个苹果。对了,袋子里每次总少不了的东西,它甚至比前面提到的那些果腹的东西都还重要。金黄矮小的罐头包装——红牛,这一次带的是五罐。这都是些方便拆开食用的,因此就不必停下车吃饭。在车上,边开车边吃,这样时间就能节省不少,就能更加准时的将货物送到指定的地点。这个职业,向来都是拿生命在养家糊口,在谋生,争分夺秒的牺牲自己的身体。这才是真正的将自己的命,续给了家里人,儿子,妻子,……。原来,电影电视里演的是真的!真的有续命这一说。
只见老头儿冲出来,大骂:
“太不像话了!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我!”
这话显然是对着老母亲骂的,谁都明白,老头儿是有意说给自己的两个儿子听的。一直以来,他有任何的不满,怨气,都是对几个儿子诉苦。
“来到茶铺子,就为了打米的事儿,来骂我!这么多人看着呢!你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放,我作为男人的尊严都丢尽了!真的蠢啊,长没长脑子啊!”
老头儿依旧指责着。小儿子停在了大门边,小孙子,小儿媳也在一边盯着。老头儿气得青筋暴起,满脸通红,侧身对着门口。眼睛一会儿盯着门外,一会儿又看看小儿子和小儿媳,右手还在空中不住的挥舞着,那样子,是够唬人的。
小孙子畏畏缩缩地凑近母亲耳边,低声地问:
“妈~,怎么啦?什么事啊?”
他还第一次见爷爷如此的生气,张牙舞爪的,像是一个饥肠辘辘,张开血盆大口的妖魔鬼怪。他一直盯着爷爷的一举一动,被那大如雷鸣的吼叫声吓得有些懵了,怔怔地立在那儿。
“我也不知道呢?”小儿媳同样非常疑惑,满脸狐疑的望向丈夫。对她来讲,老头儿发脾气可不是一件奇事,他的怪脾气,她可是早就见识过的了。还没和小儿子结婚前,第一次来到这个家里,当时老头儿就给她来了一个下马威。对于二人的婚事,老头儿不仅不感到欣喜,反倒放出狠话:你要是想嫁给他,嫁进这个家门,我可是什么都不会管的哦!钱我也不会出的!随便你!你以为我会心疼他——小儿子,他要是自己没本事,打一辈子光棍,也是自己活该!
听了这番话,小儿媳也是一个刚烈的脾气,并没有被吓退。反而是更加坚定了要嫁给他的念头。她想着,不为别的,和这个男人相处了这么久,感觉人也能干可靠,嫁给他日子不会苦的。既然他的父母都这样对他,居然盼望着自己的儿子打光混,那我就给他争一口气,偏偏就是要嫁给他!
因此他们两人的婚礼,根本算不上婚礼,只能算是裸婚。去民政局一趟,请了两边的最亲近的直系亲属,凑合了有两桌人。由他们两人自己下厨,自己做饭做菜。还真是稀奇,谁瞧过、听过,这新婚大喜的日子,还得新人自己来捣鼓喜宴的?小儿媳他们俩儿就是!而且结婚喜宴的这个日子,他们双方的父母,也都是前一天晚上才被告知的。没有新衣服,没有买新的床单被褥,没有增添任何的家具家电。一个女人,就义无反顾的,嫁给了一个穷小子。
小儿媳的姐姐在结婚之前其实劝过她,让她至少去买点新的床单被子,这些实用的东西啊,怎么也还得图个热闹喜庆啊!然而,她想的却是:现在家里的这些东西能还能用,就将就凑合着用吧!两人都是白手起家,都得在外打工挣钱养家,家徒四壁,两边的父母都没有能力,也根本不会伸出手来扶一扶,帮一帮。
所以,这结婚了,就是过日子,现在能省一点下来,以后的日子就会轻松一些了。现在结一个婚就把大半的积蓄给用光了,以后有急用的时候又拿不出来,那怎么行?因此最终什么也没有添置,唯一对他们婚礼有见证的东西,除了一顿两人自己捣鼓出来的喜宴外,就是二人去照相馆里照的唯一一张黑白结婚照了。小儿子第一次穿西装,没有领带领结,连衬衣的第一个领口的扣子也没扣上。
小儿媳头一次穿旗袍,紧绷的布料丝绸,将她稍显肥胖的线条勾勒出来,头上还戴了一顶金黄的卷曲假发,颇有几分洋小姐的姿色模样。在她的头发脑袋右侧还别上了一朵胶质假花,虽说颜色黯淡,可还是能够看出那朵假花闪耀着的红光,透过照片,照耀在两位恋人的脸上,投射在看的人心里。
每每拿出那张照片,小儿媳都感概万分,总是不经意间就会回想起当时的种种委屈、穷困,常常是看着看着就愣在那里,手里拿着照片,眼睛盯着自己看,眼角不知不觉就会充盈起泪花。想想现在的生活,再看看照片上的一对俊男俏女,眼角眉梢又都重新透露着幸福,洋溢着甜蜜。
有时看着照片里自己的笑容,她自己也在发愁,那时候那么穷,日子那么苦,怎么还能够笑得如此真诚,如此甜蜜呢?其实,生活的甜美与幸福,总是需要人们自己去寻找的。穷困潦倒的日子里,只要用心去发现,就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你想要看到幸福,创造甜美,谁又能够对其阻挡呢?
比起现如今众多的百万千万、浪漫无比、温馨华丽的婚礼,鲜花、华服,绚烂夺目的舞美灯光,这样平淡质朴的一场喜宴,怎能不叫人拍手称赞?这个问题的看法对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认知想法。有人觉得,没有一个形式,没有一场轰轰烈烈的婚礼,不足以证明对方的真心,这样的婚姻是不会长久的;也有人觉得,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是靠着心中那份最为纯真的爱意踏进婚姻殿堂的,婚礼只是一个形式,有无都不重要。其实也是这样的道理,如果能够有这样的条件基础,举办一个盛大的婚礼也是可以的。但如果家庭条件本就有些捉禁见肘,还得非要去图一个面子的东西,就不值得了。在艰苦贫穷的生活里,没有了物质的搭建,没有了金钱的堆砌,这样产生的感情更为牢固,更为可靠。毕竟,在珂赛特和马吕斯的眼中,那令人惊叹不已的五十八万四千法郎,在他们眼中都只是一件不怎么注意的小事儿。他们的眼中,只倒影着彼此。此刻,他们正相互深情注视。
小儿子没有做任何回应,只是目光紧紧看着父亲。那是一种无奈,服从。从小到大,他们这一代人,都对父母惟命是从,特别是父亲,那更是言听计从。父亲说什么就是什么,也不管对与错,做儿子的他们,也从来不敢顶嘴狡辩。似乎传统美德里大肆宣扬的“尊老”,在作为父母亲的看来,不是尊敬,而是遵从,遵循。父母从来不会犯错,即便是有,那也不能称之为错误,是小小的疏忽,不足为道。当老子犯下大的过错时,这些后果,理当是由作为儿子的来背负,前来偿还。这早已成为了一种社会认同,深植于大众的头脑中。不然,许多无缘无故的仇恨,杀戮,怎会在发生之前,都会听见一句恶狠狠的话:父债子还!
老头儿叫骂的声音,也将大儿子和大儿媳引了出来。看着眼前发怒了的老头儿,样子如一头发疯的狮子老虎,让人不禁发笑,又摸不着头脑。大儿媳悻悻走到小儿媳身边,眼睛还不住地盯着老头儿不愿离开,用右手弯曲成弧形,捂挡在嘴巴左侧,害怕话音太大,被老头儿听见,尽量压低了声音,轻声问:“老头子今天怎么啦?”又是疑惑,又有些想要发笑。
小儿媳虽观看了整个起始,但到目前为止,自己也没弄个明白,同样是云里雾里的,只能回道:
“我也不知道呢?只是听见他在骂,什么没面子了,什么没尊严啦。”
随即又“哦~”的一声,两眼放光,有些兴奋的又带着鄙夷的口吻对大儿媳说:
“是不是因为老婆子啊!我听这口气,也只敢对她才这么骂得出口啊!”
大儿媳虽没听到太多老头儿的话,倒却拦腰抓住了一两句。她也听到了几个字,尊严,面子,和几个难听的骂人的话。又听小儿媳如此一说,想了想,便说:
“嗯,应该是~。”
大儿子走出来,走近父亲身边,靠近对着他的耳朵问:
“爸,怎么啦?”
老头儿一看,所有的人都围在了他的身边,以为都在支持他呢,于是这底气便足了许多,他原本也是这样的目的和打算,利用自己的吵闹声,把家里的儿子媳妇给叫喊出来,给自己长长脸。大儿子这么一问,他的怒气压抑了一些,可说话的声音还是如泼妇骂街般的高昂尖刺,接着就开始道出原委:
“今天你阿娘嘛!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来我这儿发神经了。当时,我正在茶铺子,坐着和李家老头儿一起喝茶,还有好几个其他的老头儿,当时坐在那儿,那么多人。你阿娘一来,就凶神恶煞,扯着嗓子来骂我。你们说,这像不像话!”
这一来,几个人都便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今天老母亲是去想问问老头儿打米的事儿。因为一直以来老母亲都是吼着对老头儿讲话,那在茶铺里也就依旧如此。结果老头儿一看她那儿样儿,耳朵本就有些不好使,没太听清老母亲的话,以为老母亲是在责骂他。茶铺里本来十几个老头儿都轻言细语,笑笑呵呵聊着闲言碎语,好不乐哉。老母亲一来,众人都如一小队训练有素的队伍,突然间都住了嘴,许多聊到一半的话都硬生生地给停在了嘴边,吞了回去,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都聚集在了老头儿的身上。茶铺靠着街道,是一所路旁的小屋,因此还有熙熙攘攘的过路人被这吼声吸引着往这边张望。一时间,十几双眼睛,明亮刺人的阳光,就像一道道追光灯,集中在老头儿这边。老头儿哪儿还需要回头四顾啊,光凭客观感受,那无形中产生的一股热量,来自周围众人的炽热目光,他就足以察觉到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特别是他面前的这个老女人。尴尬、屈辱、愤怒,各种令人抓狂的情绪喷涌而出,充盈着他的全身。他瞬间就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慌得砰砰的跳,手心攥的紧紧的,也有了些汗珠,整个脸更是涨得通红,一直到了脖子根。
可是在茶铺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又怎么能像是在家里那样大发脾气,张口乱骂呢?这不是在其他人面前丢失了一个男人的修养了吗?但是心里确实气得难受,面前的老母亲还在那儿絮絮叨叨,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强忍住,侧身坐在竹椅上,右腿搭在左膝上,右手紧紧抓着把手,使劲捏着。左手撑在把手上,手握成拳支撑着下巴,歪着头盯着老母亲。不知道说什么,他只想着快点让这一时刻过去,抬起头,朝着他的左侧挥舞,嘴里的话尽可能不带有愠色,快,快回去!
他本以为老母亲会就此罢休,乖乖听他的话,转身离开,当然这也是他十分殷切期盼的,尽管在一言一行中并未表现出半点。可老母亲一点儿也不识相,不但没有听从老头儿的话,反倒还背着一个背篓,朝着老头儿靠近了几步。原本站在街边的她,隔着老头儿有些距离,茶铺外面支起一大块的胶布,遮挡着阳光和些许热气,老母亲就站在那遮盖的阴影下。店里的几人正因为光线暗淡的情况,不能仔细看清这个老女人的脸。这一走近,众人更是来了兴趣,好好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眼睛全都不自觉的在她身上来回地扫视搜寻着。老头儿乘着这个谈话的当儿,回头环视了一番周围,天啦,尴尬至极!几乎所有的人,都盯着他的另一张脸面在看——女人就是男人的另一张脸。
“咦~,这……,哦。”他仿佛听到了周围人的议论声,窸窸窣窣,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没有人在议论。其实也真的没有谁在说这些话,或许只是谈着些其他内容。可在他的耳朵里,环绕着的,挥之不去的就是这些声音啊!
此刻老头儿的脸根本就不是通红了,在那红晕中显然有了些发紫的迹象。可他依旧在强忍着,尽管他此刻真的就想对着她,骂一个狗血淋头,好好出出气。老母亲在大声吼着,他再跳起来对着她骂,这不是要把整个一条街的人都给吸引过来吗?到时候要是店铺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对着他指指点点,那他的这张老脸可真就没地方放了,以后别说去逛街喝茶了,就是家门可都不敢出了。
想到这儿,他又重复着和刚才同样的话语,动作,回去,回去!这一次,简短几个字一开口,话音还没落完,他就更加担心害怕起来。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接下来到底应该怎么办,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惶恐,如果老母亲还是不离开,他又该用什么方法来将她支走。他的眼中,怒气慢慢被恐惧填充满了。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在一个女人面前有过这种感觉,害怕、恐惧、胆怯。这也是结婚这么多年,面前的这个女人第一次竟然让他有了另一种怪异的情绪,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训斥老母亲,感到害怕和羞耻的应该是她才对,为什么反倒是他,为什么头脑中会产生这么奇怪的想法?
正当老头儿走投无路之时,老母亲居然放低了话语,开始转身摇摆,拖着脚步,摩擦在地面上,走开了。虽然没有了之前的大嗓门,转身离开后,依旧习惯性的在嘟囔着。老头儿如释重负,感觉一块千斤大石压在胸口,在他面唇发紫快要断气的那一刹那,那重量就突然消失。新鲜的空气再一起涌进肺部,他大口大口地吞吸着,又感受到了生命的重回,僵硬粘滞的血液又再一次重新在血管里流动起来,在全身各处,循环奔腾。
老母亲走后,老头儿显然放下一口气,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回过头来,又看着周围的人。此刻好在他的耳朵不好使,听不清楚。周围的人都时不时盯着他看,老头儿只能看到他们蠕动的嘴唇。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谈论的是不是自己,是不是他的这个老女人?本能意识里,他知道但又不愿意去相信,面对周围几个人的提问,他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张开嘴,十分尴尬地哈哈大笑,以笑声来掩盖。
很快就到了饭点,可这短短一个小时,却让老头儿感觉从出生一直煎熬到了六十岁,太漫长了,太痛苦了!
回家还是同往常一样,老头儿和李家的老头儿一同,慢摇摇的走回去。他们是一个村里的人。两个人一同走路,总还是要有些话题来聊吧!于是很自然的,李家老头儿就把话题引上了老头儿最不愿意提及的事。他的话,他的提问,面对着他的疑问,老头儿都听得一清二楚,也知道得明明白白,没有任何办法,他只能视而不见,使用着在茶铺里相同的方法。天上没有刺眼明晃的太阳,也不阴沉,同样的也不燥热,很舒服很怡人的温度。以往的这种天气,老头儿一路快步走,到了家之后,最多只会在他的额头上,散布着一些星星点点的汗珠,很小很细微。可是这会儿,才走了不足三分之一的路程,老头儿的脸就一阵通红,汗珠一个接着一个地往下滴。背心里也冒着汗,将他的衬衣打湿。一路上他都不愿多说些什么,想尽力转移开话题,可总是无法开口,不敢多说些什么。因此也就只能将视线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脚步快速急促的交替着。
老头儿见几人不说话,依旧不依不饶:
“太不像话了,一点儿规矩也没有!”
正骂着,老母亲出现在大门口,老头儿一眼就瞧见了,这气焰就更是瞬间直往上冒。憋了一肚子气在茶馆里,这会儿在家里了,要好好的发泄一通。
“没得名堂,这要是几十年前啊,我早就给离了!”
“还留着干什么!”
“这种女人,娶着来有什么用嘛!”
“丢脸!简直要把人给气死!”
这几句话既是老头儿心里的一声怒吼,也是他对老母亲的威胁,这类似的话几十年前是否说过,不得而知。
老母亲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嘟囔着嘴唇,念叨着什么,又怯懦地走开。她是习惯了吧,还是知道老头儿这时候就是想发发脾气,说的是气话。虽然她笨,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再怎么着,老头儿是不会打她,不可能将她逐出家门的。这就是她的王牌,也是老头儿的致命弱点。
倒不是老头儿怕老母亲,这主要还是碍于自己的面子。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这离婚两个字能够说出来已是胆子大了。在许多中国的家庭里,夫妻之间不都畏惧这两个字,一来是经不起旁人的流言蜚语,再者离婚之后,背负上一个再婚的帽子,自己脸上都觉得羞愧。中国人呐,一辈子就被“面子”这东西,折磨得死去活来。老头儿不也是如此,在他眼中,他的脸面,他大声嚷嚷着的“尊严”此类东西,可谓是比自己的这条残存的老命还更重要。中国的老话说得对啊,“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不蒸馒头,争口气。”老头儿当然对这个真理深信不疑,现如今大多数家长,老师,不也都用这两句话来“激励”、“刺激”、“鼓励”孩子吗?面子,面子!得有多重要啊!
对于许多男人来讲,经济不独立,生活不独立的女人,他们总是有底气用“离婚”二字来将她们控制得服服帖帖。女人在他们眼中,就是被他们用链条栓捆住脖颈的宠物猫狗,即便挣脱掉,也不敢跑掉。因为她们指望着这个人,这个牵住链条另一端的男人,她们需要靠他们活着,没有他们,她们该怎么活?女人们,也就被这两个字吓得魂飞魄散。因此,即便到了耋耄之年,也依旧可以用这两个字,来长长自己的威风。多少男人设下一个精心的圈套,摆满了诱惑和宠溺;又有多少女人掉进那甜蜜的温床,被那简单而富有神情的那三个字“我养你”包围粘住,头脑里充斥着男人那温润的甜言蜜语,殊不知,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够轻易得来的。现如今享受的,早晚都是要还的!可惜,男人依旧,女人如此。呵!真是,可悲的女人!狂妄无知的男人!
贞洁而憔悴的艾尔薇拉全身颤抖,戴着孝,
在这背信弃义的丈夫身旁,好像请求这旧日的情郎
向她再度露出绝伦一笑,
他那最初的誓言曾透过这微笑闪出柔情的光芒。
这些男人,死后,能下地狱吗?
小儿媳此刻催促着丈夫:
“快,快走了,早点去厂里装货,早点休息。时候不早了!”
丈夫也在催声中转身,上到车内,转动钥匙,开着车走了。大儿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该说些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
“唉呀~,说这些干什么!”
继而又加大声量,对着父亲问:
“阿爸,吃饭没?没吃就来我们这儿吃点儿。”
小儿媳和大儿媳这两个妯娌之间,则互相看着对方,使了使眼色,那眼神里满是愤懑、鄙夷、嘲讽。看来,这句话,没能伤到主要攻击人——老母亲,倒是把这两个儿媳给吓得不轻。
小儿子走后,大儿子也出去了。小儿媳带着儿子回屋里继续吃饭,这时,大儿媳走过来,带着笑声嘲讽的语气:
“今天还真有胆子呢?都敢吆喝出离婚了。”说完,又呵呵笑出了几声。
小儿媳放下筷子,转过身,站起来,脸上有些不满,
“这老东西是好日子过得不耐烦了,现在生活过得比以前好了,有胆子说这种话。要当真离了,还没人每天把饭做好,端在他嘴边呢?现在还能找到这么听话的女人,供你使唤,你怕是在做梦哦!”
她停了停,又想了想,
“我们这个村里啊,所有的老头儿子,就数他每天回到家到了,饭点就可以有饭吃的。除了我们的这个老妈子,谁还会有那么听话,每天要把饭给你做好,端出来给你吃就可以了!上次啊,我见李叔——就是和咱阿爸每天一起喝茶的那位。我们都吃完了午饭,快要到一点了,他才慢悠悠地走回去。我就打趣他,‘这回去饭肯定给你准备好了吧’。没想到他告诉我,在家里基本上都是他做饭给他老伴儿吃。今天回去晚了,是有事耽误了,这会儿回去,老伴儿早吃过了,只有自己动手去热点吃了!所以你看看,咱们家这老头儿啊,就是不知足,身在福中不知福!”
大儿媳听着小儿媳说完,对着她笑了笑,只是回了句,就是!
听完母亲和大姨的一番对话,一直低头刨着饭的小孙子,将嘴里的饭菜嚼碎,吞下肚,也不免发表了些意见,
“我从来没听过他,——爷爷会说出这种话,太过分了!这简直就是男人中的败类嘛,还亏得活了这么大岁数,全白活了!越活越糊涂。现在看不上自己的老婆了,当初又激动得用花轿来迎娶。一把年纪了,都不知道说这话害不害臊。真是的,听得我都来气!我要是阿婆啊,饭碗一撂,把自己的煮着吃了。看你这个老东西嘴巴还硬不硬!”
显然这番话把他的情绪给激发了出来,话音一落,十分入戏的将自己的筷子往饭桌上一扔,眉头皱着,满脸气呼呼的。虽然还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但这番话还真有些许见地,针针见血。令两位成年人都不免瞠目结舌。
不过小儿媳还是不免指责儿子,
“哎,注意礼貌,别乱说话,这让你爸听见了,得好好收拾你了!”
这并不是说小孙子的观点见地不对,而是一大段话中,简单的三个字“老东西”让小儿媳难受,这三个字有些刺痛她的耳朵。在她的观念认知里,这会儿虽然是谈论老头儿做得过分,是他的过错,不过不能因此就胡口乱说,没了教养,乱了辈分!对着儿子更正后,儿子立刻也认识到了错误,有些不情愿尴尬的笑笑,点了点头,不作声,拾起筷子,再次吃起饭菜。小儿媳转过头去看着大儿媳,又接着说:
“要我说呀!这老婆子也是没脑子。你怎么会想到去茶铺子里嘛!还上来就骂。你说你一个女人,再怎么也要给男人留点面子。家丑不可外扬!”
又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添了一句,
“这挨一顿骂也是活该,自找的!”
“也是哈,她平时都和老头子各走各的路,这怎么还突然跑去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老头儿啊?看来还真的脑子出毛病了。呵呵~。”
大儿媳应和着,脸上一副不可思议,但又带着一丝鄙夷的微笑。
“你才不知道呢!老头儿为什么那么生气?平时这周围的人,都不知道谁是他老伴儿。这不管是去哪儿,老头儿都不会和这个老婆子一起走的,只顾着自己。”
“嗯,这个我知道。从我嫁进这个家门,就是如此。两个人,各走各的,除了在家里晚上一起睡,出门在外,连去吃宴席都不坐在一起的。”
“其实也可以理解。这老头儿每天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老婆子一看就是副脏兮兮的样子,老头儿哪儿愿意和她站在一块儿啊!这都说,女人是男人的脸面。自己的老婆又脏又丑,哪个男人会带出去见人呐~。我给你说呢,你才不知道,这老婆子从来就不会刷牙,也不洗澡。你想想吧!别说和她站在一起了,就是让别人知道,这,就是他的妻子!恐怕他都觉得丢脸。因此,我觉得正是这个原因,老头子才气得‘要是几十年前,我早就离了!’”
说最后一句时,小儿媳还模仿着老头儿的语气和神态。这两个妯娌,又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聊了许久,便才散去。
老头儿将心中的不满一通发泄,甚觉胸口宽松不少,很是舒服。同时,心里还是始终郁闷,哀怨,自己怎么就娶了一个这么不中用的女人?真是把自己的脸面都丢光了。又独自一人回到房间,这一次,他在整个家族中,一家之主的威风被他施展得淋漓尽致,尽管家族成员没有到齐,有一两个也就算数。似乎借着这件事,又在指桑骂槐的,也顺带教育教育家中的儿子、儿孙。让他下面的人知道,自己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所有人都得对他惟命是从。同样的,给两个儿子展示一番,什么才是男人应该有的样子。男人就是要挺起胸膛,好好管教女人,别总让女人治理得服服帖帖的。然而,他却不知道,这样的低头,才是婚姻中最好的相处方式,才是一个男人真正爱着女人的表现。他懂吗?当然,不懂,也不会懂,更没有机会让他懂得。
而老母亲呢,她其实显得尤为平淡。老头儿在那儿红脸瞪眼的大骂,在其他任何人听来,都甚是觉得刺耳难受。可是她,却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并不能说没有任何的感觉,她或许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老头子会发如此大的火?同样的,她也丝毫不明白,老头儿口口声声叫喊着的面子、尊严,都是些什么东西?又或许,她对这一切早已坦然接受,早已麻木不仁。
听着老头儿在堂屋里大骂,她却面不改色的回到厨房,吃着饭菜。完全就没有任何的一点伤心、气愤,要说唯一有的情绪,那还真是有点不满。她撅着嘴,口里只抱怨着那个人脾气差。不过她不点名道姓的骂,而是借由身边的猫狗来发气,
“你要听话嘛!不然,打死你这个畜生,挨千刀的!”。你说她笨,好像这件事上,她又是聪明无比。
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的确如此。老头儿这儿使出全身力气打出的拳,本想好好捶打在老母亲那儿,来出出气,宣泄宣泄。可没料到,竟然打在一团棉花上。没有一点回应,没有一点反应。就那样扑了个空,全被散了去。
老头儿骂也骂够了,因为并没有人来和他一唱一和。凡事儿适可而止也就行了。因此这件事儿,便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也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事,吵吵闹闹也很正常嘛!毕竟这么几十年都过去了!
晚饭时,老头儿依旧按照往常习惯,到了饭点儿便走进厨房吃饭。老母亲也是一样,任劳任怨,独自将饭菜做好。老头儿也依然时不时挑剔一下:这菜这么咸。这炒都没炒熟,唉~。然后再忍着将饭吃下。老母亲则时而小声回骂几句,或什么也不说,反正下次做饭还是如此。有的菜没熟,有的菜太咸,老头儿也还是等着饭做好后,再直接来吃。
日月星辰交替更迭,春夏秋冬往返重复,所有的一切都按着既定的轨道行进着。难道老头儿两人这微不足道的小事儿,就能把这规律搅混淆吗?闹腾一番,日子照常,生活还是依旧。
这样一个大浪,来势倒挺凶猛。尽管这浪花打得挺高,却终究没什么影响。等浪花平息下来,海面又终将归于沉寂。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