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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男草》

《宜男草》

作者: 安戈洛 | 来源:发表于2017-10-15 16:43 被阅读0次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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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啊!什么——!让我们给钱——,还给这么多!疯了吧!”

    这是大儿子回到家后,将每个月给父亲生活费的事儿告诉妻子时,她的第一反应。除了一脸的震惊,此外就是一股怒气源源不断地直往脸上冲,

    “生活费?生活费!他们老两口,一个月能拿三四千,他还想怎样啊?开口就让给五百,他疯了吧!你说,他这每个月要是没有养老金什么的,没有钱用,那我们给生活费那是应该的。可现在,他自己每个月的钱都用不完,还叫我们给钱。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啊!”一阵质疑之后,接着又是一番诉苦,

    “他是不是存心不让我们我们活啦!你看看我们家,现在孩子上学要花钱,我们这么多年,一直在外打工挣钱,连房子都买不起。一家人就租在这么一个十几平米的破地方,穷得叮当响了都。你知道这五百块意味着什么吗?多五百块钱,我们就可以为孩子多买些肉吃,多买几件新衣服穿。你知不知道啊——?”刚开始的怨怒慢慢地转变成为幸酸的泪滴,这让大儿媳不由得回忆起这么多年的苦日子:和丈夫在外打工多年,不敢吃不敢穿,日子都还是过得紧巴巴的;每天起早贪黑,累死累活的,被人瞧不起、嫌弃,冷眼看待他们这些从外地前来打工的人,感觉自己和生活在阴沟下水道里,令都市人全都厌恶、恶心的老鼠一般;畏畏缩缩,小心翼翼,只能隐藏在这个繁华、炫丽城市的黑暗阴森处,利用黑暗来保护自己,将黑暗裹在身上。最后,她只恶狠狠也是出于无奈,命令般地甩出一句:

    “不准给!反正你的钱都在我们这儿!”

    “哎呀~,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这……,这……这是我爸呢——,也——是你爸啊——!”大儿子又委屈又难受,着急、焦躁一齐汹涌而来,他想尽可能的说服妻子,毕竟自己已经答应了。况且,这是自己的父亲提出来的,自己作为儿子,又怎么可能不说到做到,不全心全意地顺从呢?

    “呸哦——,他才不是我爸勒!有这样当爸的吗?你看看周围有谁的爸是这样压榨儿女的!儿子们生活都这么拮据、贫穷了,他居然还想着来收刮,简直不是人!我一直都怀疑,你们几个到底是不是他俩亲生的!”

    声音压低了些,翻着白眼,撇着嘴,又接着咕囔了起来:

    “说不定,是从哪儿捡来的野种呢——?”

    “哎——!你——!你……,”大儿子气得说不出话,也无可奈何。这样的问题,这样的话语,每当提到这两个老人,总会不自觉的就冒出来。相同的对话,相同的局面,相同的收场。

    “我……,哎——,”拿起手机,出了门。

    大儿媳以为老头儿只让她们一家人给钱,带着好奇和质问,拨通了小儿媳的电话,平时就她们俩妯娌之间的关系最要好,什么新鲜有趣的事,都会互相分享。“喂,那个阿爸说每一个给他五百元生活费的事儿,你知道吗?”

    “什么——!”小儿媳首先的反应同样也是惊讶,不,应该是震惊,但她却连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也不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实答:

    “我还不知道呢?他没给我打电话啊。我这会儿在学校,接孩子回家。这也没任何人给我说一声啊!”

    “我们家这个孬种说啊——,几个子女都答应了的!”语气里,有明显的对自己丈夫的无尽嘲讽和贬低,同样,也有着丝丝缕缕对其他人的抱怨。

    “我还不知道啊!这会儿你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的,等一下,我马上打电话过去问问。简直岂有此理,把我们当成什么啦!这么大的事居然都不和我们商量商量,就自己独断了。眼里还有没有我们啊!”小儿媳先前的疑惑与不解,此刻越说情绪也慢慢地激动起来,

    “家里什么事,我们都没有权利知道了,那还把我们娶来干什么啊!”

    “我直接给那没用的说——,不准给!我现在把钱什么的,都藏起来。看他哪儿来的钱给!”

    “怎么老头儿突然想起让我们给钱了呢?这个事怎么也得把大家叫在一起好好商量商量吧,打个电话,就决定了!把我们当成什么了啊,外人啊——!这老头儿现在变得太怪了,简直不可理喻了。”小儿媳越发的恼怒与气愤起来,声音提得老高,全然忘记了自己是站在学校门口。

    两个人在电话里你一言我一语,尽情的抱怨数落、发泄着,将以前的陈年旧帐,老头儿所做的种种令她们难以理解的离奇事翻出来,一件件地批评埋怨。热火朝天、皱眉咧嘴的,一抬头看见儿子出来了,匆匆挂了电话。

    “妈——,走吧!回家咯~,儿子察觉出母亲的脸色,问:

    “怎么啦——?”

    母亲便把知道的一切,告诉了儿子。尽管此刻,她自己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不然还不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可依照自己的思维理解,也基本能够揉捏个大概了。儿子听后似乎并没有如同这几位大人一般,瞠目结舌、怒形于色、愤愤不平——也许在他年幼天真、无虑自在的小小世界里,对这些事情的认识本就不深刻;他或许也不知道,金钱,这两个简单的字眼,到底承载着的是怎样的一番重量,这个让世人折服、卑躬屈膝、俯首称臣的东西,它的魔力究竟在何处?当然,在他看来,五百元钱,也只是一个数字,没有太多实际的意义;他也根本不知道,每个月,少了这五百元钱,家里可能就会少吃几顿肉,自己或是父母就会少买几件新衣服,生活或许要拮据、艰难许多;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吗?又或许,他明白,他知道接下来的生活会因这五百元而有所变化;可在他看来,少吃些肉,少买几件衣服,其实也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反倒一副轻松模样,无所谓地说:

    “给就给呗!谁让他是老人,他是爷爷呢——!”气息话语中是习以为常,司空见惯,也不乏带着点孩子的童真、有趣。

    “哎~,有些事情啊——,你还太小,不懂——,”原想着给孩子道出个原委,全面细致地为他解释个一二,分析分析这件事的利弊得失。可转念想了想,又怕孩子被这些家庭琐事影响了,耽误学习,就这么随意的搪塞一句。

    说着,又将握在手里的手机拿起来,拨打丈夫的电话。将手机贴在耳边,侧身看着儿子说:

    “我先给你爸打个电话。”

    “嗯——。”

    过了一会儿,打了几次,小儿媳疑惑地像是在自言自语着,又像是对着儿子说,

    “怎么回事儿——,不接电话啊!算了——,等一会儿再打吧,也许正忙着呢!”放下手机,微笑着看着儿子,对他说:“走吧!咱先回家。今天晚上啊——,妈妈给你做了好吃的。”露出一个神秘、俏皮而又甜蜜的笑容,一股暖意瞬间从她的眼神中,话语里飘散出来,围绕在儿子的周围。

    “啊哈~,谢谢妈妈——!”儿子激动地大喊,上前一把抱住母亲。这个孩子,差不多已经和母亲一般高了,明年就要毕业,进入高中了。虽然身体瘦弱,臂膀也不宽大厚实,可还是能够将母亲那孱弱的身形、娇小的体格紧紧抱住。

    “哎~,好了——,好了,乖儿子——。来等等,有电话打进来了——,准是你爸!”这时小儿媳的手机响了,她本能的意识判断,就是丈夫打来的。拿起手机,连看也没看,或是没仔细看,就开口问道,

    “喂!你在干什么呀——?在忙吗——,怎么不接我电话啊?”

    然而对面传来的,却不是丈夫的声音。小儿媳还在为认错人,说错话而感到羞愧,连忙说着抱歉,又迅速拿下手机看了一眼亮着的屏幕,没有备注,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她有些疑惑,也心怀一种好奇,毕竟人的本性就是如此——总是对未知的东西充满了好奇与渴望,谁也无法阻挡一颗追求真理的心。疑惑、好奇、不解、试探、询问,如此众多的思绪情绪夹杂在一起,搅拌在她的头脑里。但是,唯独没有一种恐慌、担忧、害怕、恐惧的心理。这是本能使然,未经过大脑思索考虑之后,首先快速呈现出来的。

    虽说羞愧好奇的思绪占据了大半个大脑,可她还是迅速地平复好情绪,调动大脑思维,冷静、警觉、无比认真地倾听着从电话那一端传来的声音。对面的声音很是严肃端庄,她从未听过如此低沉,没有温度,冰冷的声音;那字字句句就如一块块坚硬死寂的石块,被悄无声息、毫无防备地给扔过来,砸向自己,打在身上,疼痛感、无奈感、莫名其妙,却又无法心生怒气;又如在寒风凛冽的严冬时节,穿着一身棉衣厚服,全身暖暖和和,舒舒服服;却不知怎的,突然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推入身旁的溪水中;还没反应过来,冰凉刺骨的感觉,就开始从手掌、颈部、脚底、腰部,统统地往体内穿梭,盘踞裹挟着全身各处;来不及躲闪,又不知如何是好?

    在她这么多年的意识里,以及接触、交谈过的人当中,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声音。至少在这会儿短暂的思绪中,急切地在丰腴广袤的记忆大脑深处搜寻查找,想要努力找出哪怕任意一个,能够与之想匹配的情况。或者,是一个能够有些许相似的;没有,确实没有。它是一个特例,这的确是它第一次出现在自己的整个认知中。

    光是这个奇特、怪异的声音就足够她惊奇、疑惑好一阵的了;因此,她并没有分配太多的精力在辨识信息上,只留在的一小部分,也根本起不到任何的作用;她身体的所有器官,都被大脑神经统一控制,参与在她自己那忙碌、无用、徒劳的思考、猜测当中;可是始终不曾有些许头绪。尽管她没有注意认真地听内容,单单就从吐出的一字一句,那沉闷、冷峻的语气,干净、干脆、冰冷生硬的语调中,小儿媳便隐隐约约地觉察出,一定是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发生了。稍后,在进行了一些必要的身份确认后,小儿媳得到了一个令她当场昏厥、不省人事的消息。不——,应该是一个永生难忘的——噩耗!

    是的,她的丈夫——,出事了!

    见母亲突然往下倒,儿子吓坏了,本能地赶紧上前扶住母亲,将母亲躺靠在自己的怀里,并惊慌失措的大声呼救。听闻,街道上,学校门口,几个男人和女人急冲冲的跑上前来,叽叽喳喳商量着,怎样怎样处理。有人上前去掐人中,有人迅速地拿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儿子此时着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徒劳无功、机械、茫然地摇晃着母亲,竟然还哭了起来,不断结结巴巴、抽泣、声音颤抖地呼喊着:“妈……,妈——妈!妈……”

    这一突发事件,就像一只魔爪,将周围的人,不论是在校门口等待孩子放学的家长,还是顺路走上这条路的过路人,全都揉捏、聚拢在一堆。有些心生好奇的人,从人群中快速、麻利地挤进一个脑袋,像一只小巧的麻雀,来回张望着、摆动着那颗疑惑的头颅。环视了一圈之后,或许是有什么要紧事,亦或是心生一阵担忧和害怕——为了不让自己惹上麻烦。又伸长脑袋,看了看在地上躺着的一个女人,和在她身旁的那个哭着、喊着的男孩。想要离去,但却又想听听周围人的议论、言谈,以及现场还会发生些什么稀奇古怪、自己没见过的事儿。来回踟蹰着,犹豫着,纠结着。一扭头,又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踏上了自己原来的道路。走几步,还是忍不住会回回头,看看那个围起来,密集的人群,听一听当中有人大声的话语声。

    不多一会儿,远远的就听见那熟悉的响声、那让人焦急等待着的长啸声。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清晰,随后,一辆雪白的救护车来了停在了路旁。几个人,好不容易挤进人群,医护人员赶紧检查了一下状况。胸口按压,拿出氧气袋,盖在口鼻上。又是按了按人中,揉了揉太阳穴;向周围人询问着事件的原委,如何晕倒?晕倒的时间有多久了?几分钟后,小儿媳便慢慢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一清醒,先是吃惊、疑惑地环顾着周围众多的头颅、躯体,那一张张陌生、冰冷的面孔。此刻不知为何,被围在众人中间,四周吵吵嚷嚷、热气阵阵,她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寂寞,甚至有些寒冷、颤抖起来。就只能从儿子小小的躯干上,感受到、吸取到一些微弱的温暖、热气。转动眼珠,看着身旁抱着自己的儿子,泪花都挂在脸上,对着自己说着什么,脸上有些微微地惊喜和喜悦。可慢慢地、缓缓地恢复意识和思维之后,毫无预兆、一瞬间她就失声痛哭起来,微弱绝望地叫喊着,

    “快,扶我起来,我们去交警大队。呜——,呜呜——,呜呜呜……。”所有人都大眼瞪小眼,不明所以,有些人忍不住和身旁的人交换着看法和见地。就连在身旁的儿子,也是一团糊涂,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但那阵阵的哭声,却令现场的许多人,都默默地闭上了嘴巴,周围能听见的,就是那无尽的哭声。那声音并不大,不是那种歇斯底里、拚命、不管不顾、毫无理智的嘶吼和怒叫。分贝、音量都不刺耳,不会让人感到一丝一毫的厌恶和反感。它不是燥热夏日里雷声大作,张狂、夸张、呼啸恐怖的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撕破天际,让人敬畏恐慌;而是,在洁白寂静的冬日里,那一场无声无息、悄然而至、稀少罕见的牛毛细雨,轻轻点点地打在一树一草上,滴进最深的缝隙里,寒冷孤寂,冷彻心底。

    那哭声虽算不上是鬼哭狼嚎,在场的每一个聆听着的人都没有恐惧、慌乱的感觉。但确实有一种绵长、沉闷的气息,世间任何一种乐器,都不可能演奏出如此的悲怆、令人动容的伤感悲情。它似乎具有某种魔力,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轻轻地滑进,轻快地穿过耳道里;它就如一把藤蔓,冒着寒气平顺柔韧的,没有长有任何锋利、尖锐的细小勾刺;它一点一点,细致、紧密地包裹着那红润、跳动着的心脏,让那心沉静下来,跳动减缓,将它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空隙的围住,裹挟着;继而,又流窜至那沟壑纵横、神奇迷人的大脑里,同样地将它也包裹起来。想要动弹,动弹不了;想要思索,思想已被禁锢;想要逃,逃不掉;想要甩,甩不开。就这样,让它静静地占据着。压抑、沉闷,难受,无以言状……

    医护人员还在不断询问着,关切地问候着——现在感觉怎么样了?需不需要去医院全面检查检查?等等的话。小儿媳根本听不进任何的话语,她的耳朵此时接收不到一丁点的信息,全是嗡嗡嗡的嘈杂声,脑子里像一锅烧开冒着热气的油,被泼上了一盆冷水在里边——噼里啪啦,混乱迷糊。她边哭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一面又虚弱无力地摇晃着那一颗木偶般坚硬木讷的头颅——飘忽不定且摇摇欲坠地来回无规则地摇晃甩动着。费力地张开微微泛白的双唇,尽可能地蠕动着它,小声微弱的从唇齿口舌中艰难地合成几个,还勉强能够被其他人接收、分析、辨识出的模糊字句。话语中又夹杂着些许哭声,但却也只重复地说着:

    “去……去……交警……大队——,快……,快……走——!去……去……交警……大队……,快……。”

    此时,一会儿功夫,围绕着她们母子俩的旁观者,已经密密麻麻,简直就如同一个千变万化、令人眼花缭乱的迷宫城墙;连整个学校门口都已是水泄不通,汽车的喇叭声、小孩儿的哭闹声、人群的嘈杂声、女人的抱怨声、男人们粗壮的训斥声,此起彼伏,混杂在一起;这种毫无音律节奏、丝毫美感享受的噪音,让现场的每一个人的内心,又是无比的燥热和狂怒,将躺在地上的那个女人,她那冰冷、忧伤的哭喊声给无情掩埋。大家互相谈论着,一张嘴巴显然无法快速有效的传递信息,于是,指手画脚、眉飞色舞,竭尽所能地向同伴、周围人绘声绘色地解释着、讲述着。现场没有血腥的场面,也没有惊世骇俗的屠杀,因此羊群更不应该害怕;可一圈一圈,紧密、贴靠、拥挤在一起的一只只肥硕的绵羊,他们那咀嚼着毫无营养的垃圾食品,一脸享受陶醉的丑陋模样,竟然显得比捕食撕咬猎物的雄狮,急速奔跑,拦截猎杀羚羊的猎豹,伸着细长、弯曲、尖锐的喙,撕扯啄食腐肉的秃鹫;比它们,这些充满了原始兽性,凶恶血腥的食物链上层的捕食者,还要更加地凶残、可怕、阴险、丑恶。当然,人类可是智慧生物;创造出了这个世界原本就不会存在的千千万万,无法计数的事物——科技,网络,便是它们最为得意的一项伟大、自我陶醉的工艺品。因此,还有的为了更加真实地记录下这一刻——为了成为这个新鲜事的传播者、讲述者,为了获得一种变态、无法解释的优越感、满足感——连忙拿着手机拍照,拍视频的。儿子拗不过母亲,只得顺从母亲的心意,去赶紧打个车。

    一上车,伴随着车门猛地关上的一声沉闷、厚重的声响——“嘭!——”坐在后座上,弯曲佝偻着身体,双手抱住脑袋,抓扯着头发的小儿媳,瞬间就大声地哇哇痛哭起来。不知是刚才人多,她有点害怕,因而没有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这会儿坐在车里,四周没有了令人恐慌、难受的尖锐、刺眼的目光,这铁皮牢牢实实地包裹住她,尽管没有实实在在地贴合着身体;但在这里面,这个往日里冰冷、死寂、只会嘶吼啸叫的铁家伙,此时竟然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它结实的身躯,还真如一位老实、温柔的男人,将那一份脆弱和难受,死死地抱住,保护着她,让她心里产生一股无言的踏实和一阵无尽的安全感;它默默无闻,安静深情的立在那儿,小心翼翼守护着胸膛里的那个伤心绝望的灵魂,那抽搐、抖动的肉体,为她将外界所有的冷嘲热讽、尖酸刻薄,伤害、流言、嘲弄,统统严厉且不留情面地抵挡在了外面。

    一阵阵的哭喊声音尖锐绝望,不断地在这个空荡的胸膛里来回碰撞,反弹,混合又加强,吓得前排开车的司机都忍不住回头往后看看——可仅仅只凝视了小半会儿,尽管事情的来龙去脉还不甚清楚,他也不忍心再看下去。坐在后座上的这个女人,光是哭声就足够撕心裂肺了,再看着那抖动、抽泣着的肩膀,瘦小、孱弱的躯干;作为一个毫无相干的陌生男人,他能做的,除了不再投以异样的眼光之外,唯一还能够做到的,就是好好保持着沉默,不制造出一丝一毫的响动,静静地让她发泄出来。于是,很快,他又转过身来坐好,身后的哭喊声就在背后回荡着,近在咫尺,仿佛那声音的源点,就是在自己的耳道里——那样的靠近、如此的搅动人心。这会儿,即便是一个再无情无义的男人,在这悲痛欲绝的哭声中,心里也会咯噔得难受。他不愿也不敢再回头张望,连车上那一面小小的镜子——那一面也许完完全全、毫无遮拦地倒映着身后这个女人一举一动的洁白、无趣、愚钝的镜子——他也不敢去瞧一瞧。他端坐在驾驶座,双手紧紧地握住那圆弧的方向盘,使劲、用力、没有一丝声响的捏着它,将积郁在心头的满腔愁苦、难受、抑郁,一股脑儿的全都发泄在这个没有情感、不知疼痛的机械上;双眼木讷、呆滞的盯着前方,眼神里满是空洞和苍白。

    儿子坐在一旁,抱着母亲,想安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只焦急的询问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在小孙子心里早已有所预料:能让一个人如此伤心绝望、哭天喊地的,除了与自己最亲近的家人外,就便再也没有其他了!又听着母亲不断叫喊着:交警大队——交警大队——。他早已猜到了一个大概,心里也是扑通扑通,慌张得一团糟。

    好一会儿,小儿媳才稍微缓过来,哭泣声渐渐平和了些,却还忍不住地啜泣着,结结巴巴、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吐出几个模糊不堪的字眼,

    “你,你……,爸——爸——,爸……,出、出、出——事……,事——了——!”

    好不容易说出这简短的一句话,“了”字的尾音都还拖在嗓子里。瞬息之间,就像突然决堤的大坝,眼泪一下子冲破眼皮薄弱的防线,大滴大滴的泪花,汩汩地往下掉;“哇­——”的一声,又抱着儿子痛哭起来。才安静、舒畅了的空气,顿时又急速地躁动起来。一阵熟悉的难受感袭来,前座紧握着方向盘的出租车司机,不自觉地右脚猛踩下踏板;那个铁皮子猛兽,借由着此刻,也凶恶、低沉地吼叫了起来。她死死抓着儿子,将她紧紧抱住,仿佛儿子此刻是易挥发的盐酸;要是不抱紧,不塞紧橡皮塞,就会瞬间飞逝,烟消云散。她这个时候,只觉得世间一切都不复存在了,身边的所有,都是浮云,虚无缥缈;只有坐在身边,陪着自己的——儿子,才是最为真实的。因此,抓紧他,拽住他,也就意味着一切;若是让他也飘走,离自己远去,那自己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一无所有。

    儿子听完后傻住了,像被一个站在自己面前,早就知晓的人,重重地敲击了一下后脑勺;意料之中的意料之外,呆板傻气、混乱不堪。潜意识和母亲的反应都在告诉他,“出事了”这三个字,所含有的意思,绝对不止是字面上的,也绝对没有上次父亲从车上摔下来那么简单。此刻,一个声音——一个邪恶、古怪的恶魔低语声——一直在自己的头脑里飘荡着,不停地在念叨着。他竭力去和它抵抗,拼尽全力地去和它争论、去诋毁它、去反驳它;可周围的一切,越来越多的力量都在帮助着它,它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将要整个的夺取脑内的思想,盘踞在思想的荒原上。其实,他早就知道自己必败无疑,他也清楚,最后的结局会是怎样。可每个人总有一种奇怪的思想,不到最后一刻,还没有彻彻底底地失败、被否定、被扼杀之前;在内心深处,都还是会有一小堆,忽明忽暗、飘忽不定的点点星火,在挣扎着,坚持着,渴望着,追寻着。他回过神来,看着早已不再熟悉的母亲,呆呆地盯着她。他想同母亲那般嚎啕大哭,声嘶力竭、不顾一切地吼叫、挥打、撕扯,尽情的发泄、肆无忌惮的怒吼、谩骂;但不知怎的,心中总是有着什么东西,一种神奇的魔力,一扇门、一张网、一把锁,在控制着他,囚禁着他、阻挡着他;让他无法释放兽性,不能发泄与怒吼,甚至于,让他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其实,不管不顾地放声痛哭,对一个极度悲伤的人来说,是一个绝佳的发泄方式。它就如气球的吹气口,慢慢打开,里面膨胀的气体就能够有序安全的排出——既不会伤害任何人,不会造成什么损失,这也是治愈一个伤痛之人,悲怆灵魂、松垮皮肉的一剂良方。然而对于根本无法将心中的痛苦,经由眼泪流出来的人,这份悲伤只会在心底,慢慢积攒,直至爆裂开来,造成更大的伤害。他们表面上冷静、安详,一脸的无所谓与毫不在意,实则暗流涌动;在这种寂静、平稳的表象上,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正在汇聚、合成。没有谁知道,能量的过剩,什么时候才会到达一个极点?也无从猜测,它将会经由那个途径喷涌而出?但始终得相信,它终将会释放,千万别指望着它会无缘无故、静悄悄地跑掉、离开。我们都知道的,将吹气口扎紧,等待它的结局只有一个——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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