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井君,神户的冬天可真冷啊,你感觉到了吗?你知道,每年这个时候,我还是要去跟你见一见的,我一定要去的。我知道,你也许在等我,虽然,你的父母和朋友都在你身边,你不是那么寂寞,但我觉着,你或许还是需要我。我穿着厚厚的大衣去参加你的葬礼两周年纪念,可能是我太笨拙了,也可能是走得太急了,不小心摔了一跤。
我的脚踝被摔得火火辣辣的,肩膀也好像撞到什么地方上了,真疼啊。我一疼便会情不自禁地呲牙咧嘴,这样一来,我在你面前就不美了,我得平息一会儿,索性耍赖,就在这雪地上仰面躺了下来。
雪花撒了我全身、全脸,真是挺冷的,冷到我都暂时忘了疼。
我估摸着时间还够,又继续躺了一会儿,直至我的手指僵到不能动弹,我猜想,你也许也刚好在那头等得不耐烦了。
我赶紧爬起来,朝你的墓地大踏步走过去。
亲友们竟然都到了,伯父手里拿着一张白纸,我就知道,那是他事先写好的悼念书,他一边准备着悼念词,一边招呼亲友们列队,我直接站到队列后排,我也会认认真真地听着作为父亲的他是如何简洁又蹩脚地向天国那端的你告白的。
伯父是个很乐观很幽默的人,我看不出他脸上有过多的悲哀,但也许是因为时间的流逝,大家对你的离去已慢慢地释了怀。
仪式很简洁,我们都是例行公事地去你坟头鞠了个躬,你爸爸也只是三言两语念完了悼词,毕竟雪越来越大了,我们不便于在这里过久透留。
人声很嘈杂,我也没有机会留下来单独与你说几句话,但我还是想悄悄地告诉你:藤井君,我现在很好呀,你在那头也要好好的嘞。
但不知道为啥,等我跪倒在你墓前,看到你那张不苟言笑的清秀的脸印在墓碑上,我觉察到你眼神中的忧郁,我却又一次忍不住地哭了起来。
都过去三年了,我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好起来,再见你时,我不会再哭的,可我怎么又没能忍住呢?
我跪在那,雪花还在往我身上洒,来时的路上,本想好今天有一件趣事要跟你分享的,我却一言也说不出来,我已然不觉得脚踝和肩膀上还有什么疼痛,也不觉着脸和双手有多冰冻,我只是觉得心碎,心都要碎了,像那袅袅飞下来的雪片一样,它白茫的,湿冷的,带着刺骨的忧郁,妄图再一次苍凉地决绝地将我击溃。
我觉得我的肩膀开始疼痛起来,但其实,是因为我在抽泣中,它正在颤栗不已。
“羊子,你不要这样!”是秋叶的声音。
他从我身后走过来,他高大威猛,力气很大,轻轻一提,便将我揽了起来。他用两只手臂将我围起来,连环带抱硬拖硬拽地塞进了他的车厢。
等我坐进了秋叶的车子,舒适的温度让我的心情也一下子好转来。秋叶刚好递过来一片纸巾,他还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他是在取笑我哭的样子真丑呢。
我是能够控制自己的,藤井君,你看呀,又让你笑话了。
以前,我在你面前哭,你不是像你最好的朋友秋叶那样只递给我纯白的纸巾,因为,毕竟,秋叶只是我们共同的好友,而你,是我的恋人,是我心目的夫君,所以你总是温柔地怜惜地将我揽入你怀里,双臂圈起我的肩膀,下巴抵在我的头顶上,你也不劝我别哭,你也不会给我擦眼泪,你只是很包容地很安静任由我哭着颤栗,任由我的眼泪和鼻涕,糊满了你的白衬衣。
直至我哭累了,你才终于松开怀抱,只牵住我的一只手,将我拉到床沿边,请我躺上去,让我睡一下。然后你始终将我的手握在你的手里,在床沿边陪着我坐着,一直看着我,你那黑色的深不见底的眸子,能崔人泪,也让人醉,当然,也能哄我入睡。
我还在低声地抽泣着,但终于,在你的柔情催化下,慢慢地安然地睡着了。
我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也没有问我,但现在,我可以向你倾诉了:我发现了你的秘密:
你一直真正疼爱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一个与我长得一模一样又与你同名同姓的女孩。
当我听雪山把你压倒的消息,我惊讶得无法呼吸,我甚至都没有哭泣,我只有惊恐,天眩地暗之间,仿佛是宇宙的黑洞要将我吞噬,我感到雪山压倒的并不是你,而是正在排山倒海地向我压过来。
所以后来,我患了一场重感冒,我以行尸走肉的姿态花时一年,侥幸从人间炼狱里逃脱了出来。当我勉强康复了之后,我开始走到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开始去会见亲人好友。当然,我每到一个地方每见一个人,它们始终还是与你脱不了干系。
那一天,我又闲逛到了你的家中,伯母将你小学初中乃至高中时期的毕业纪念册一古脑地拿出来给我看,这些,你在生前其实早有给我看过,但伯母并不知道。只是,有关于你的一切东西,我仍然兴趣正浓。所以,当她慷慨地拿出来给我时,我也非常豪爽地接纳了,并且又仔仔细细一丝不苟地把它们看了个遍。
奇怪,以前看了那么多遍竟然没有留意,原来,在你的初中毕业照每一个同学的对应位置上,都配了名字,并且,还有详细的地址。
看到这陌生又亲切的地址,我心里猛然涌出了一个鬼主意。
我想往你少时住过的小乡镇寄一封信,向你问好,并且报告我的平安。我猜想,有关于我的事情,你也是非常乐意知道的。
我知道这封信最终会杳无音讯,但又有什么关系?即便人鬼殊途,我仍然相信,你在上面会看得到,听得见,也能读得懂-我爱你,直至今生,还有来世。
我爱你,直至今生,还有来世,对我而言,这就是宿命。
我完全不会料到,藤井君,我猜你也一定非常意外,信寄出不到两周,我竟然收到了回信,就这样,我与一个素昧平生与我长得一模一样却与你同名同姓的女孩,相识了。
她的名字也叫藤井苏,她与我一样,长着一副齐刘海,她大概也跟我一样,长着娇小的身材。感到事情蹊跷,我便继续向当中深挖。
她是个非常友好非常善良的女孩,向我事无巨细地讲述了很多你初中时代的趣事。
只是真遗憾,故事的主角我没有来得及参与。
当她寄来了她的模糊的黑白照,她讲起你们如何因为同名同姓而在课堂中演绎出来的尴尬;你们同时被分配到图书馆当兼职管理员,你什么事都不干,但你从来不会离场;你学习不好,却从她那里借了几十本书,并且每一本上都写着“藤井苏”三个字;英语考试下来,课代表发错了试卷,你的低分三十八到了她手里,而她的那张九十八却被你在背面画了一个样貌十分像她的洋装女孩;在田径比赛前三个月,你的腿受伤,但你坚持参加比赛,因为你知道,她就坐在赛场上;学校里,很多女孩都想接近你,为此,女孩会特意为你和别人牵线搭桥,为此,你在放学之前,趁机将她的自行车轮胎放了气,也为此,你获得了与她一起推车走回家的更长的时间。
种种这些,我已然已经明白,在你年仅十三岁的纯净洁白的心灵里,她已经深深刻下了烙印。
只是真遗憾,藤井君,当时年少的你,并没有勇气与心爱的她进行表白,你却不得不转学至神户,从此与她两地相隔了。
但我不知道,于我而言是幸运,还是悲哀呢,你在大学里遇到了我,于是你对我一见钟情。
我总是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情景。我在饭堂里端着餐具,站在队伍的最后一个位置,嘈杂的学生食堂总是没有什么特别的,除了嘈杂拥挤,所以我总是安安静静地不发一点声音,但既是安静,那便安心等待即好。
我却没有料到,站在我前面的男孩突然转过身来,当你与我四目相对,你那双惊愕的眼睛让我也同样不自觉惊愕起来,就好像是久遇寒冬的黑屋突开了一线窗,又迎来了万丈光芒。
所以,阳光刺到了我,我当然睁不开眼,是因为,我被你那样直勾勾看着,实在是不好意思,于是,惊愕之余,我只得低下了头。
但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会在食堂里遇到你,当然再次以后,你打听到了我所在的班级,你来找我,并将一张电影票慌里慌张地送到我手里。
每次,我们不是在校外看电影,就是在小夜市里贪食东西,有时,我们也一起参加年级活动,当然,我们也会共同探讨毕业论文的格式和主题。但不管我们是在外面疯玩,还是在学习上为了共同目标从而一丝不苟,但只要你与我在一起,你总是分外开心,你吹着口哨,唱着跑调的流行歌。有时,你小跑在前面,我甚至看到过好几次,你高兴得跳起来,两脚腾空跃起,跳得老高,就像个玩劣的小孩一样。
与你一起,我也非常快乐,不久以后,我们双双坠入爱河。
所以,我们总是难舍难分,你每晚送我到家楼下,在那棵大树下,握着我的手,用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对我久久凝望,于是,我们的拥吻也变得湿热绵长。
我想,世上最缠绵悱恻最美丽动人的爱情,也莫过于这一刻的地老天荒,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做你的新娘!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