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aling

Healing

我曾经在波恩的一处街心花园的长椅上遇到一个小女孩。她五六岁的样子，梳着两个辫子，一脸委屈的坐在我的对面。我问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她说她在等她的爸爸妈妈。我说，他们干什么去了，什么时候来找你啊？她用一脸稚气的表情回答说，爸爸被别人在头皮上打了一针安乐针，睡着了。妈妈说，她得等他醒来后才能来公园找她。我说，那你干嘛不先回家去呀？自己一个在这里怕不怕？她说，家里的灯坏了，到处都是黑的。我又问，灯怎么可能都坏掉了呢？她说，妈妈站在柜子上找东西的时候，柜子突然倒了下来，压在了她的身上。然后家里的电线就全断了，变的漆黑一片。我说，那你要不要坐在我身边来呀，我也是一个人。她看着我，点了点头。我拉着她的手，她靠在我的肩上。我说，你不用害怕啊，那些事情都过去啦。你现在不是很好吗。说着，我把她抱在了我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她就暖暖的靠在我肩上睡着了。

偶遇那次之后，我会时常想念她。我曾经试着到街心公园去等她，可是她再也没有来过。有天，一位好朋友来了家里，牵着只可爱的金毛狗。小狗没多大，刚生下来几个月，抱在怀里毛茸茸的。在它靠在我怀里的那一刻，我怎么觉得是那样的熟悉，彷佛那小女孩附了体。趴在我肩上，那样安静与柔软。

后来，我离开了那座城市，来到了一个阴雨潮湿的地方。在那里我不知怎的，身上起了大片的湿疹，头上的牛皮癣也越发严重。我每天都处在周身疼痒的痛苦之中。头上的红肿被我越挠越大、越肿越高。流了血，结了痂，又被挠的溃烂，再结疤，再流血。就这样周而复始，直到那块头皮再也长不出任何毛发。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恍然间想起那块伤疤也曾经在奶奶的头上出现过。那是在爷爷去世一周以后，爸妈担心她一个人太过伤心，就让我住在奶奶家陪着她。每天吃完午饭，奶奶会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我站在她身后，用小手从白色的药膏盒里抠出一点点，慢慢的抹在她发病的头上。那是一次牛皮癣的全面爆发。她满头都是大大小小的癣斑。她的鼻头正中间长出个硕大的疖子，我与她对视的时候总是很想笑，因为看起来很像电视里小丑。我努力的克制自己发笑，但还是在她与我讲话的一瞬间低眉时，看到了满眼的忧伤。她从客厅拿了几个杯子在手上，示意我出门扔到垃圾箱里。那是爷爷喝水的茶杯，杯子里满是茶垢。她说：“扔了吧，都扔掉，不想再看到。” 然后转身满眼的泪水。

我和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面墙上是爷爷的遗像。她坐在我身边认真的说，“小卿，你爸爸那个样子，你一定要靠自己，知道吗？因为你谁也靠不上！” 我点点头，看着她红肿的眼睛，不知道那句话她是否也在说给她自己听。那个曾经作为一家之主的老人啊，如今也离开了她。他曾经那样为了事业澎湃激情过，也曾在年老时依然满身的戾气，可是在他的孙儿们面前，他可以变得无条件的柔软。我曾经在他的怀里听他静静的说，“我小时候总是被我爸爸打。他打我打的可凶了。所以，我从来不舍得骂你们，我想对你们这些狗娃子好。” 在医院里，他被青光眼折磨的半瞎的眼睛总是一天天的产生着剧痛。我和妈妈去医院的高干病房里看他，他给妈妈手里塞了两百块钱，然后转身坐在病床上哽咽的说，“去给娃买条鱼吃。”

他走后，奶奶总是郁郁寡欢。我曾经不知道，如果一个人不想在世上孤独苟活，可以多快的加速自己的生命走向终点。她很快就病倒了，得了是根本没得救的覆膜癌。在医院的病床上，我去看她，站在她身旁时，她已经不能讲话了。嘴里不停的会淌出脓痰般的液体，需要爸爸用纸巾给她不断的擦拭，也因此嘴唇变的溃烂。我站在那里看着她。她看了我一眼，眼里却没有任何的反应。我不知道病痛可以是这般的无情，甚至收去人在最后的时刻表达痛苦的能力。她面无表情的看着天花板，眼角忽然流出一股股的眼泪，却看不出任何悲伤。她走后，爸爸说出了我此生听到的最动情的一句话，那是他在爷爷去世时也未曾说出的忏悔之语，他说，“我看着我妈，彷佛看着一盏烛火。就那样，眼睁睁的，看着她一点点的熄灭。”

后来他做生意资金周转需要用钱，卖掉了爷爷奶奶留给他的那间老宅。几个月后，堂弟发短信问我，是不是北一街的房子卖了。我说是的，几个月前。堂弟说他昨夜梦见奶奶，在梦里奶奶说，不要卖那房子。我说，已经晚了，再也买不回来了。

再后来爸爸做生意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像流水般快速的从指缝间溜走，直到一败涂地。我每次路过那间老宅的时候，都会在楼下静静地站一会儿。看着那曾经熟悉的阳台，我总是想：家是什么啊？我以为的那些消逝了的灵魂，却为何依然被一间老宅魂牵。在那以后，我也常常做梦回到那间老宅里。可每次，熟悉的房间，总是漆黑冷寂。四周空空荡荡，找不到任何一盏烛火。可我，却在那里，在梦里，睡在那张木板床上，渡过了一个个黑夜。

生命啊，如果可以，请来的晚一点，走的慢一点。我不愿总是在一些东西逝去的时候去感受那有关于活着的极致感受。

我渴望，它可以绽放，向着终点的方向热烈的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