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要一条连衣裙,长度过膝,有不规则的几何图案,颜色要衬她的肤色,裙子的设计可以承托她的气质。
她就想要一条这样的连衣裙,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这是一个工作日的下午,部门经理正在白板前面通报项目进展,一串串数字从他肥厚的嘴唇上冒出来,像大口喘息的鱼。
她的手机就是在这个时候扭动起来,她慌乱地按下挂断键,抱歉地看了下斜上方的人,似乎没人在意,她松了口气。屏幕又接连亮起几次,她瞥到几条信息进来:这几天工作忙吗?不方便接电话?
一种没来由的窒塞从喉咙一直压迫到胸腔,她感觉胃囊在抽搐,然后,她站了起来。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就这样站了起来,她觉得她可能需要跟大家解释点什么,比如腿麻了,大姨妈来了,中午的牛肉有点腻,家里突然来了紧急电话,或者男朋友劈腿了,可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就这样看着周围的很多双眼睛,来不及解读,这些亮闪闪的光像助燃剂,如果再停留一刻,熊熊大火就会吞噬这里的一切,她,和他们。
她就那样一语不发走出了办公室,她必须去找那条连衣裙,一条有几何图案的过膝长裙。
三十九度的室外温度让她有一瞬的眩晕,她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时间暴露在室外的马路上了,太阳很白,周围很吵。一个蓝影从身边恍过,像闪现的幽灵,她隐约听到一声叫骂,傻逼,不认识红绿灯啊。
穿过马路,对面是这个商业区最豪华的写字楼,下面几层是商场,她想那里应该有连衣裙。
门口的保安穿着藏蓝色的制服,手套洁白,他帮她推开厚厚的玻璃门,侧身请她入内,她心里突然涌起一种不可言说的兴奋,仿佛只要跨过这道门,她就会成为另一种人,跟她现在的自己完全不同的一种人。她想不到确切的词去描述,但她就是知道。
当“高级”两个字具像成眼前的物和人,这种愉悦和触动让她感到一种跃跃欲试的同时又有些惶然无措。黑色的大理石地板泛着深幽的光影,来往的人们用刻意压低的嗓音优雅地窃窃私语着,这个城市最高端的生活就是这样吗。她在这个城市蛰伏了七年,像等待复苏的蝉,只是她一直没能飞上树梢发出自己的鸣叫,她也从来不知道大树顶端竟然如此静谧。
您好,欢迎光临,您需要点什么?我可以帮您推荐。优雅的笑容,好听的声音。
我想要一条连衣裙。
这边几款都是今年夏天的新款,您看看这款霓虹灯花色的,全真丝面料,有一种优雅的神秘感,很适合您的肤色呢。妆容精致的导购把一款黑色长裙递给她,您要是觉得不错可以试穿,那边是试衣间。
她拎着裙子来到镜子前,放在身前比了比,镜子中的女人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样子,齐肩长发,皮肤白皙,鼻尖微微上翘,她看向镜中人的眼睛,那双眼睛也回视着她,有点空。
这条裙子多少钱?她盯着镜中的影像,似乎只要不去看导购,就不会显出自己对价格的在意。
这条裙子现在有折扣,打完折7000多,挺合适的。导购还是一如既往的和气优雅,或者说专业,就像她在那个格子间的时候。
她把裙子递给导购,谢谢,我还是想找一条有几何图案的,这条不适合我。
不等导购再推荐其他款式,她就从那家店里退了出来,她很想试试,但是导购的客气周到让她感觉到如果试了不买会是巨大的欺骗。她有点动心,可它没有她想要的几何图案,还有价格,半个月的工资,她怎么应付接下来的房租水电……和那个女人的催款。
她又缓缓经过了三四家店铺,风格不同,但都一样的高级,神秘,疏离,那些导购或者用甜美的声音欢迎她入内,或者用含蓄的目光打量和评估她的购买力,这样的审视让她如芒在背。
一条蓝色的长裙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
它静静地挂在橱窗里,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可是她已经听到了血管中蓬勃升腾的某些东西,如果说这世上真有命中注定,那么,此刻,她为它而来。
准确说,那是一条蓝白相间的长裙,轻薄的面料,白色打底,上面排列着不同纹路的藏蓝色几何图案,蓝色饱和度略低,衣领采用偏职业风格的衬衫领,腰间有一条藏蓝色的腰带,长度过膝,整条裙子看起来飘逸又不失干练。
这条裙子可以试吗?她径直走进店里,去问正在埋头做账的导购。
啊?您好,当然可以,稍等。导购一秒惊诧后,回归专业笑容,麻利地取下长裙,把她送到试衣间。
这个商场里有成千上万件华服,但只有这一件,是为她量身定制的。这是她在镜子前,唯一能想到的一句话。
镜中的女人有点陌生,长裙加身的女人,浑身散发出一种优雅的知性,真丝的温柔和几何图案的理性和谐共生在这个身体上,相辅相成,似乎她与生俱来就该穿这样的衣服,出入这样的场所,香衣魅影,华服如泥。
真的好适合您啊!导购的赞美和惊呼把她从镜中拽了出来,这件裙子简直就是为您量身定做的,非常提升您的气质,太美了!
纵然所有的导购都巧合如簧,但她相信此刻的赞美,这条裙子,点燃了她的美丽。
她在镜子前站了许久,她从每个角度看裙子,看自己,她以前竟然没发现自己可以这么美,你其实可以很美呢,她对自己说,笑着看了看镜中的人。
您的运气真好呢,这款裙子现在正好有折扣,打完折才一万五,您今天来的正合适。
嗯,她对导购点点头,她努力笑着,镜中的人很好看,笑起来更好看。价格还可以,裙子也不错,只是,再稍微长一点点就更好了。她装作挑剔的样子。
从店里走出来的时候,她努力让自己不回头,一旦回头,她会刷爆她所有的卡去拥有它。可是,她不可以。
商场里的冷气很足,可她还是有些疲惫,商场三层有一家咖啡馆,她点了一杯拿铁,在靠近外侧围栏的位置坐下来。
围栏一尘不染,透明到极致的玻璃具有涤荡人心的魔力,透过它,外面的世界清清楚楚。
她打开手机, 她并不知道自己要看什么,她也不知道那些整天抱着手机的人们在看什么。一个购物网站的推广短信弹出来,她触摸了下那串密密麻麻的链接,一个新的界面出现在手机上。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她在搜索框中模糊地输入一些字母,一页页翻下去,终于,她看到了那款连衣裙,她的眼里刹那间迸射出几道微不可见的光华,但几秒后便无声地熄灭了,材质好差,仿品,没有底线的渣仿。
她的心开始下坠,就像突然奔腾的高速火车瞬间断电,急坠深渊。可能,自己生来就只配得上渣仿吧,就像自己的人生,从出生开始,就像一块缀满补丁的破布,她努力缝补了三十年,到头来,还是一样。
手机在震动,看到屏幕上那个名字,她的身体本能地一紧,她的手有些发抖,她使劲吞咽口水,像一条自濡以沫的鱼,几秒后,她接起电话,妈。
你没生病吧?怎么半天不接电话?那个,妈是想问问你,你们发工资了吗?你也知道你弟过几天订婚,彩礼钱就靠你了。你问领导同事借一借,或者跟公司申请提前预支两年的,你是他唯一的姐姐啊,弟弟是老林家的独苗……
她把手机放到一旁,一直到手机那边终于安静下来,她重重按下了红色按健。
因为是姐姐,呵,她有点想笑,似乎她身上背负的一切罪孽,都只因为她比那个男孩早生了一年。她不止一次温柔地告诉她,正因为生她的时候透支了身体,才造成弟弟身体不好,她要一辈子为弟弟负责任,她是姐姐,她理所应当养弟弟,帮弟弟成家,让弟弟幸福。
那么,她的出生又该找谁负责呢?
手机震动了一下,好友阿花发来一条消息:你说,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
她的眼睛从眼前的咖啡杯挪到这个建筑的顶层,那里挂着一条巨大的鲨鱼,嘴角涂抹了一些暗红色的颜料,周围是一圈白色灯光编织成的网。
她拿起手机,敲下一行字:一条好看的连衣裙。
午夜的江边有些凉,江风推着江水卷起一层层的浪,涌向岸边,又缓缓退下。这个江边她来过很多次,上一次来,是几天前,男朋友说她不适合他,转身走出了她的生命。
不适合,她有时很困惑,什么才是适合呢?就像飞鸟和天空,鱼和江水,太阳和远山,或者这条裙子和她吗?
她想不明白,太累了,有时候她会去思考人的意义,人......是个什么?人为什么可以说出那么多理所应当的理由,人怎么这一刻是这样,那一刻又是那样?人明明可以选择合适不合适,可为什么有时候却又无可选择呢?想得越多,随之而来的迷惑也越多,孤独感也如她手心的褶皱一样越来越深。
手机闷哼一声,开始在水泥台阶上蠕动,像一只努力探出头的蛆。她看一眼那个名字,扭头望向江水。
她把脚踩进江水中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雨。雨水落在头发上,睫毛上,肩膀上,还有她的连衣裙上,蓝色相间的几何图案在夜色中像一张网。
起风了,飘逸的裙摆轻轻晃了几晃,便被江水牢牢抓住。
大雨倾盆,江心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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