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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知晓

无人知晓

作者: 水妖老猫 | 来源:发表于2020-05-24 22:25 被阅读0次

    我所怀念的是很久以前,我还小的时候,约莫是读初中时的家里的夏天。那时,刚刚入夏,门口四四方方的架子上的葡萄抽枝发芽,翠绿的嫩丝肆意乱缠,嫩叶迎风乱舞,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日渐变长变厚,最后不仅将整个架子织的绵绵密密,还在四周垂下一道道枝条,像是晾晒在铁线上的被单。用不了多久,葡萄也苏醒了,一串串开始从枝上抽将出来,再一粒粒从中挤出来、一点点变大变圆变透,起初摸上去是硬如碎石,拆下一粒来放嘴里,两齿一咬,只觉苦涩异常,眉眼顿时一顿乱拧,额上渗出一道道沟壑来,果然,未及成熟的葡萄就是正儿八经的禁果啊,是吃不得的。

    葡萄忙着酝酿成熟,而成群的青蛙则忙着在水田里发情引吭。夜至十点,巷中的大爷大叔大奶大婶一干人等,百无聊来,既不爱看新闻联播,也不爱看瞎编的电视剧,六点生活做饭,就着天气预报草草吃下几口,搬个小板凳门口吹一会小风,再清清爽爽洗个澡,换上背心短裤,手一拉灯,窗户全黑,干脆地睡死过去。此时,青蛙登场,围着巷子的大片水田在薄薄月光的笼罩下,成了它们的闹市,先是远处传来几点略微清脆短促的呱呱之声,不等这声落去,随即稍近处兴奋地跳出几声蛙鸣,这几声拉开了交响的序幕,片刻,就热闹了起来,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各种蛙鸣,都想一显身手,青蛙小伙们发出的声音或短促、或高昂、或尖锐的、或低沉,汇成了声音的海洋,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以勇猛之势,越过窗户,越过蚊帐,径直朝耳朵猛扑过来,要不是我睡如死猪,可能就要被吵死了。

    第二天破晓,晨曦初升,我穿着短裤,拖着人字拖,揉了揉眼睛,就顺着田埂低头走。只见水田里,漂浮着粘稠的胶状体,里面裹着一颗颗黑芝麻的颗粒,粒粒相连,不可尽数。这表示昨夜那蓬勃的交响曲并不是当空乱响,而是有了丰硕的成果,遍野都是爱的结晶。春宵一刻值千金,便产黑芝麻无数。较之人类繁衍后代的繁杂手续,我其实更愿意做一只小青蛙儿,既不用玩命得挣钱买房买车,也没有那么多的儿女情长,只要在夜总会上扯着嗓子有水平地高叫一声,便获芳心暗许,钻进个犄角旮旮,便能欢云悦雨。得子无数,也不用行爸爸之责,洗尿布热牛奶,只消完事过后,提上裤子,往水里扑通一跃,两腿伸伸缩缩,就游远不见了踪影,日后那许多儿儿女女,就算化作了蝌蚪,也只会找妈妈要温暖,找爸爸?蝌蚪们基因里压根儿就没这个概念。

    待到八月,酷暑当头,稻花四起,葡萄也是成熟之时。掀开密集而宽大地葡萄叶丛,剪刀径直往里一伸,手起刀落,分离出硕果累累地葡萄一串,捧在手里,就着盛夏中午透亮的阳光仔细端详,但见眼前这一坨物事,珠珠相连,挤在一块,每一珠饱满晶莹,或青里透红,或红里泛紫,真是万分娇羞可爱,珍珠入眼,口舌生津,也顾不及父母吃水果要先洗一洗的教诲,挑出一颗颗最大最透最红的,手指抹拭几下,大嘴一张,巴掌将它轻轻一扬,抛进口腔。吃葡萄,切忌囫囵吞枣,初至口腔,上下两排牙轻轻咬合,葡萄皮霎时残破,鲜嫩的果肉沁出甘甜的汁液,闭目细品,口齿留香,葡萄籽也一并吞咽入喉,真是好大一件美事。瘾毕,又继续葡萄叶堆里探头摸索,待脸盆里的葡萄装得冒了尖,才喜悦而归,下得楼去,拧开自来水管,冲一冲,摸一摸,抹一抹,择去歪瓜裂枣(长得呆头小脑的,不要。皮有点儿带黑斑的不要,被蜜蜂蛰破了洞的不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后,往冰箱一放,摘葡萄就算告一段落了。

    到了晚上,吃完晚饭,父亲把下午从瓜农家扛回来的西瓜儿杀了,切成细块,与冰冷了的葡萄一同放在塑料篮子里,电视开着,一家人搬着小板凳,坐在巷子里,啃着西瓜,啜着葡萄,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偶有经过,或担着猪食喂猪者,或打着手电上厕所者,便随手笑盈盈递给他几颗葡萄一片瓜,碰到坦荡的,也就笑盈盈消受了,吃完道一声谢,赞美一声:你家的这个葡萄味道真是不错,甜!就消失在了巷角处。碰到假客气的,先是摆手表示不要,非三顾茅庐,才打动了他的嘴巴,饶有兴致的啃、吃起来,这一吃不要紧,要命的是他居然表示要坐下来拉拉家常,这拉家常也不要紧,要命的是,他拉一句家常要啃几串葡萄,搞得我一下午的辛苦全为他做了嫁妆,这做嫁妆也不要紧,要命的是,不那么乐意地让他吃饱喝足后,临别之际,还得假惺惺得表示下次欢迎再来做客:你看旁边这么大个架子,葡萄结的吧,比天上星星还多,下次来吃,千万别客气,带上肚子来,敞开了吃......

    至于夜晚中的水田,也不总是只有蛙鸣遍野。三四月,若父亲兴起,则会拿着手电,提着带齿的铁钳,带上蛇皮袋,拉着我到田里逮青蛙,夹黄鳝,彼时,星空升起,月光清凉,拖拉机刚犁未插秧的水田又凉又亮,化肥还没施就,田里各种生物出没,父亲走在我前面,又怕我跟在后面看不见路,便前后摆动着手电,扬着光,像家里那只老旧钟的钟摆。到达一处,我们挽了裤脚,父亲递给我蛇皮袋,说你拿好,跟在我后面就行。我点点头。只见父亲弯着身子,左右晃着手电,突然一静,把光聚在一处,我循光看去,只见松软的泥里露出一截尖尖的扁扁的头来,好大一只黄鳝。父亲定然,从兜里摸出一根草茎,慢慢把它伸向黄鳝嘴前,再抖一抖,黄鳝这叫一个猪脑子,以为是大餐送上了门,便往前探出脑袋,想虎口大张,饱餐一顿,父亲把草往前一挪,黄鳝再往前探出几分,几个来回,黄鳝身子露及十寸有余,父亲眼疾手快,铁钳奋力向其一夹,再顺势一拉,任他如何挣扎,翻转,也是逃不掉的了,只能认这落袋为安的命了。黄鳝被擒住了大抵都会困兽犹斗一番,还算有些血性,窝囊的是那些青皮相裹的蛙儿,走近了也浑然不觉,夹子一夹,腿都不哆嗦几下,直接就放弃了抵抗,全然没有了求偶交配的那股精气神了。折腾一番,星空已达极盛,田野一派安宁,我们收获颇丰,黄鳝青蛙一应俱有,明天又可大快朵颐。我跟父亲沿着田埂返程,月亮躲进云中,四周空旷,一片漆黑,蛙鸣渐稀,几近巷中,听见几声狗吠响起又落,我回头看一眼后面的水田,心里在想着:若干年后,我总会想起,今天父亲带我在这寂静无人、抓鳝逮蛙的遥远的晚上。而这一切,现在却是已经远去了。

    故事的最后,过了十多年后,葡萄架摇摇欲坠,父亲无暇操心此事,母亲则无重新搭建之心,又怕哪天架子想不开,倒下来砸到人,遂趁我在校之时,母亲做了刽子手,手提菜刀,往葡萄根上一砍,硕大的架子,已然没有了生命之源,不出一周,枝枯叶萎,一片哀鸿。不出两周,架拆枝离,都做了柴火,化作一缕缕青烟。往后的夏天,原本的葡萄之域总是一片空空荡荡,也再没了摘葡萄、晚上围在一起边吃葡萄边扯淡的生活图景。而与父亲一同抓鳝逮鱼的夜晚,也再也没有被复现过。

    那些年的葡萄、夏夜、蛙鸣、星空.......只日渐清淡地存在于记忆当中,再无人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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