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婶很凶。
最起码小时候的我是这样认为的。
三婶是什么时候嫁给三叔的,我不知道。就记得三叔说过,咱家成分坏,能挑个啥?!三叔说这话时总很无奈地看着远方,似乎看远一点就能看到他心爱的姑娘。
那时三叔总爱哼唱《小芳》。
我笃信那绝对不是唱给我三婶的。
三叔是一个有诗和远方的文艺青年。
他的床头放着一本路遥的《人生》。
三婶嫁过来后硬生生把三叔的诗和远方变成了苟且。
三婶骂三叔:你写那几句诗啊干啊能当饭吃?!你鳖孙就是懒,不想干活!我不胜上吊死了算了……
三叔便起身去地里。
三婶又骂:走吧你!净是帮倒忙!啥鳖孙也不会干!我不胜上吊死了算了……
三叔便起身往家走。
三婶的口头禅就是:我不胜上吊死了算了……
小时候,我很怕三婶说这话,因为小伙伴告诉我吊死鬼很吓人。
我怕三婶真会践行她的口头禅。
我妈说我三婶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说,心里是疼人的。
可我并不觉得。
我不喜欢三婶。
家里亲戚都亲切叫我小名“三儿”,唯独她叫我“老三儿”,声音还很大。
为了报复她,我就在心里叫她“老代”。
三婶姓王叫代。
——一个不美丽的女人连名字都是怪异。
三婶还有些邋遢。
三叔跟奶奶还没分家时,奶奶住东屋,三婶住西屋。每次回奶奶家,奶奶总不让我去西屋,说会有跳蚤咬。
于是,那个西屋便成了我的禁地。
但小孩子还是好奇,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踏入了禁地——从没见过的场景。柜子里的东西全部像遭到了劫匪一样地杂乱。分不清哪是穿的哪是不穿的。床单上一大坨一大坨的尿渍——那时堂弟妹们都小,还是正尿床的年龄。
我忽然心血来潮想拾掇一下,心说,也让老代看看干净是什么样子。
我力所能及地把衣服叠好放进柜子,并关好柜门。
三婶干活回来,见状,大呼小叫地把我抱起:咦!俺老三儿知道给婶儿拾掇屋子了。恁那鳖孙三大是个懒蛋。我还不不胜上吊死了算了……
我有些后悔整理屋子了……
三婶给我烙了葱花油饼,大油的,香气扑鼻。奶奶却不让我吃,说,仔细拉肚子,回家你妈吵你。
可我还是忍不住,油饼很香。比奶奶做的好吃多了。三婶笑盈盈地看着我,我忽然发现,她也有一双大眼睛,辫子也粗也长……
俘虏一个人,先俘虏他的胃。
女人之间,也一样。
奶奶极不喜欢三婶。婆媳自古是天敌,再加上同一屋檐住着,她俩每天都剑拔弩张。
但三婶不记仇,吵过之后还是一口一个“娘”的叫着。
我妈说,你三婶是个心底儿好的女人。
奶奶八十多岁时,患上老年痴呆,身边不能离人。正在外地打工的三婶毫不犹豫地辞了工回家伺候奶奶。
她对我爸的兄弟姊妹四人说,你们都有正经事业,一家老小的,都抽不开身。我这小工随时打都行,不碍事。恁都放心吧,这个老太太就交给我了。
我妈说,你三婶比男人都强。
伺候老人,不好干。何况是个老年痴呆,更何况还是婆婆。
三婶也有打退堂鼓的时候。
隔断时间我家电话里就会听到“我还不胜上吊死了算了”。
哭诉之后,三婶仍一如既往地伺候着。尽心尽力。
我奶去世时娘家来人吊唁没人能挑出毛病。
三婶说,人,不能坏良心。
年龄确实是个好东西,
长大的我和老去的三婶关系竟逐渐亲切起来。
尽管三婶还是一如既往地叫我“老三儿”,
但我从心底叫她三婶了。
三婶的儿子女儿们都在城里买了楼房,三叔三婶也搬到了到了城里。
奇怪的是,三婶竟不邋遢了。
屋里拾掇的窗明几净。
我开玩笑说,婶,你长大了。
三婶哈哈大笑:老三儿啊,婶儿也是女人,知道干净了就是好看啊。
尽管搬到了城里,三婶仍闲不住,在女儿住的小区做废品回收。
还认识了楼层清洁工——好几个老头儿。
三婶说话爽快,不拖泥带水。颇得老头儿们欢喜,只要发现有纸箱啥的便争相告知,邀功似的。
三婶说,我要是二十几岁遇见对我这好的人,早给你三大离婚了。
三大笑着说,现在也不晚啊……。三叔说这话时不再看远方,而是看三婶,眼神里溢的都是笑意。
三叔找了一个看工厂大门的工作,床头仍放着《人生》。
每隔几天,三婶会给我电话:老三儿,想油饼不?大油烙的。我托人给你带去。
我说,想。
随后,我的餐桌上就会多一样葱油饼。黄澄澄的发出诱人的光泽……跟小时候的味道一样一样的。
也有不一样,
就是,
再也听不到三婶的那句口头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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