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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华不为少年留(二十四)

韶华不为少年留(二十四)

作者: 汪小墨 | 来源:发表于2018-03-31 21:32 被阅读0次

    第二十四章

    那天之后没多久,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第一场雪还没有下,北风在城市里肆虐呼号着从楼宇间挤过,穿过空空的枝丫,白天飞沙走石,乱象丛生。夜深人静的时候,黑黢黢的窗外传来瘆人的风声,好像谁在天上开了一个洞,放了些妖孽下凡。有时候在远方的某处,不知谁家的窗户没有关好,在风中摇摆着砸着窗棂,紧接着是玻璃破碎的声音,有时候还会在狂风里听到自行车哗啦一声被吹倒在地的声音,一两声狗叫声,夜行的货车驶过的声音,这样的声音是我们这些北方的孩子早已习惯的,从小就不知道害怕,反倒让躲在温暖的被窝里睡觉变成了一件更幸福的事,安然于梦中,忘记了未来和过去,忘记了你爱过的人从不曾爱过你。等到第二天早上醒来,走出门去,狂风已经平息,四周只剩一片灰色萧索,挂在秃枝上的破塑料袋迎风招展,穿着厚重冬衣的行人正在匆匆赶路去上早班,街上一条狗也没有,地上的自行车早已被人骑走,没有一点迹象可以表明昨天夜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抬头四望,每一扇窗户都完整无缺,没有一扇是破碎的。可是我坚信昨夜的声音绝不是我的幻觉,而且我有很多次听到,甚至有一次,我还听到了风中有争吵的声音和女人的哭声传来。但是第二天太阳一出来,夜晚所发生过的一切,全都无踪无迹了。

    什么都没有了,哪怕是暗恋都没有了,自从彭飞走后,哪怕是苦苦喜欢一个人的滋味都没有了。那滋味虽然是痛的,令人伤心的,但也是深刻的,结实的,扎根在心里的,可是现在,不管是和这个人激荡身体的热吻,还是和那个人的相互依偎雨夜漫步,虽然是迷醉的,甜美的,却是浅的,薄的,像石子打在水面上,一蹿,两蹿不见了,只留下一圈圈的涟漪波荡几下,然后消失,好像从来不曾发生一样。我在学校的放映厅见到杨赫,他高大白皙的女朋友坐在他的身边,他装作不认识我,我也识趣地没有跟他打招呼。我在走廊里遇到林铎,他看了我一眼,便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过去,好像我是一团气体,于是我跑去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肉身是否还健在,是不是已经变成了隐形人。我问苏金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看得见我吗看得见我吗?苏金金说她也搞不懂,也许是不喜欢你,也许是太喜欢你。夏念则说,男人心哪,可真是海底针。

    爱情如果能像阅读一本书那样开始就好了,你打开书,跳过懒得看的序言,直接进入主题就可以。然而生活却往往不是这样,我们不是读者,而是写书的人,有时候你同时写了好几个故事的开头,却每一个都无法进行下去,人生太多未完待续的故事不了了之,只是被挂晒在北风里,日光下,仿佛是对我青春的嘲笑。有一个作家因此把他写过的十一个故事的开头攒成了一本书,我从前听到这个觉得它是个笑话,而且我当时也的确是笑了,可是后来才明白,原来有些人的日子真的是会过成这样,真的就他妈的是这样,有的人就是永远不知道应该什么时候开头,怎样开头,开个什么样的头。

    和我这样总是兜兜转转无法开始的人不同,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人却是反反复复不知道怎么结束。那次的自杀未遂事件之后,高家驷再也没向夏念提分手这件事,两个人和好了,隔了一段时间,又一起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大家也都很配合地玩起了“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游戏。但是有一些微妙变化,我们也都看在眼里,心照不宣,比如夏念经常旷课,下课的时候也不常见到高家驷的摩托车来接,有时候还是会在中午打饭的时候看到两个人,各自拿着饭盆一前一后地排着队,偶尔交换一两句话,只是熟悉,却不是亲密的样子,平静如老夫老妻一般。我偶尔也会和他俩一起吃饭,高家驷再也不和我拌嘴了,总是沉默地坐在旁边,并不参与我和夏念讨论的任何话题,如果你问他点什么,他的回答大多只在两个字以内,你要他递什么,他便安静地递过来,除此之外,他把自己自动升华成了空气,整顿饭都抬着头盯着饭店里的电视看,什么京剧、韩剧都兴致勃勃地看,有一次看到兴头上还笑出声来,我和夏念停下来,看看他,又互相看了一眼,在我们对视的一刹那间,我仿佛看到夏念眼睛里有一丝凛冽,那凛冽的神情我是看过的,不由得心惊肉跳。

    “我们这个周末开车去平寺玩,你也去吧。”夏念说。

    “这种天气去平寺?”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待得憋闷,想出去走走。”

    “那儿也是飞沙走石。有什么可玩的啊。”

    “他爸爸的老部下在那边新开了个洗浴中心,让我们去玩。”

    我哦了一声,反正也无所谓,除了要早起,其他的我都交给他们随便安排。北方的冬天特别冷,我们这个城市的洗浴中心特别多,冬天的时候,大家都喜欢去洗浴中心蒸桑拿,从门票几十元到几百元的洗浴中心都是24小时通宵服务,很多洗浴中心装修得金碧辉煌,跟宫殿一样,我从没去过那样的地方。不过无论是普通的还是金碧辉煌的洗浴中心,都有年轻的姑娘洗完澡却并不离开,穿着浴袍坐在那里慢慢地化上浓妆,然后蹬上她们的高跟拖鞋去后面的休息大厅了。我开始的时候不懂什么,后来才知道她们都是做小姐的,街拐角的那家洗浴中心里有一个小姐长着一张粉嘟嘟的圆脸,十七八岁的样子,偶尔看到我看她时,还会冲我笑笑。入冬过后很久没看到那姑娘,有一次听打扫浴室的大姐和搓澡的大姐聊天,说她被一个大款相中,包养了,拿钱供她上学,以后不用再来了。

    “这姑娘命真好,你看她那新包、新鞋,呼机也配上了,等上完学,以后年纪大了可以找个人嫁了。”看浴室的大姐说。我回来跟我妈说这个事,我妈让我以后不要再去那里洗澡了,说那里脏,我问我妈,为什么脏,她又不肯告诉我。我就不理她,该去还是接着去,但是有一天我在去洗澡的路上,突然想起这件事来,顿时觉得人生观有些混乱了,甚至有些伤心。不是为了那个姑娘伤心,而是为了我自己伤心,为了我们这些“好姑娘”伤心。因为苏金金说那些小姐每天都可以赚到好多钱,可是我昨天晚上还跟我妈因为二十块钱零用钱的问题在吵架,而且像我们这样的姑娘,即使是念完书,工作了,一个月也不过是几百块钱的工资。我从前觉得自己一定要做一个好姑娘,因为我觉得那些坏女孩的下场一定很糟糕,可是现在我知道这一切并不是这样的,如果是这样,那我们为什么要做一个好姑娘啊?

    我问苏金金,她也不知道答案,我们两个在那里讨论来讨论去也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她干脆说,那些女人是不会有男人真正爱她们的。我点点头,心想一定是这样的。这个世界对我们一定是公平的,所以我还是应该继续做我的好姑娘。我和夏念去那种金碧辉煌的洗浴中心,我们在洗浴中心的自助餐厅吃从广州空运过来的海鲜,有螃蟹和虾还有我不认识的东西,我们俩吃得好开心。我长这么大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螃蟹,但旁边一个明显是小姐的姑娘反倒是爱吃不吃的,我于是悄悄地问夏念,她们也可以随便吃这里的自助餐啊,夏念点点头。“她们赚钱特别多。”她说。据高家驷说,前几天城里的一个小姐一晚上就得了一万多的小费。我很吃惊,有些心理不平衡,但我想,没关系,苏金金说得对,那些女人就算是出卖肉体,赚得再多,也不会有男人真正地爱她们。她们的人生注定是很悲哀的。再多的钱也不能买回贞洁。

    高家驷在一旁听了我的话,突然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你们凭什么瞧不起小姐,小姐也是人,我觉得她们又懂事儿,又仗义,不会瞎折腾,比好多假正经的女人强多了。”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夏念,她坐在那里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过了好半天才说:“你现在特恨我是吧?”她镇定下来,竟然还对高家驷笑了笑:“我是不会分手的。”

    高家驷瞄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

    “你去哪?”夏念问。

    “拿吃的。”他头也不回地说。

    “你不觉得这不公平吗?”我还在纠结着刚才高家驷说的话。怎么也想不明白,我们把最宝贵的贞操留给了我们最爱的男人,但是他们却说,你还不如一个小姐。

    “什么叫公平?”夏念淡淡地说。

    回城的路上,天空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开始时是零星的雪花,过了一会儿变成了鹅毛大雪,再往前走,雪里开始夹杂冰雹,把车窗子敲得噼里啪啦作响。我们的车速很慢,出发时太阳西垂,待磨磨蹭蹭地上了高速公路,四周已是漆黑一片,司机师傅关了车里的灯,暖风却开得十足,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会儿睡着,一会儿醒来,迷迷糊糊中睁开眼,只见眼前狂风卷着雪从黑暗中猛扑出来,扑到眼前的车窗上。路牌和树木突然出现在眼前,又转瞬消失在身后。

    前方的车灯在黑暗里一闪一灭仿佛鬼火。回头看,夏念和高家驷正相互依偎着熟睡,对面有车慢慢开过来,灯光映在他们的脸上。我们在暴风雪中缓缓前行,仿佛诺亚方舟缓缓地穿过整个地狱,寻找那一处应许之地,也许明天不再到来,也许思念的人永远不能相见,也许……也许……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想起了很多人,很多的光、声音和面孔划过我的脑海,但是睁开眼,眼前却只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就像我的未来,我的人生,虽然是这么短暂,却让人一眼看不到头,看不到希望,我想起我遇见的那些女孩,她们真的注定会过得比我悲哀吗?难道我循规蹈矩地生活,只做安全的、该做的事,就会有人爱我了吗?我不知道,但是在某一次醒来的一瞬间,我突然想,也许我该做点什么,改变这一切。

    我们在半夜十二点才终于进了城,暴风雪已经停了,整个城市都被埋在深深的积雪中,街上连一个脚印都没有。我趴在车窗向外看,无法相信这是我今天早上离开的那座肮脏的城市,这分明是一个已经沉睡了一百年的城市,静谧得仿佛仙境,在路灯下闪闪发着光。我回到家,给苏金金打了一个电话,她还没有睡。

    “我想让你帮忙告诉他我喜欢他。”我说。

    苏金金沉默了良久,然后说:“真没想到,你竟然认真了。”

    我说:“嗯。”

    她说:“你可要想好了,那可是个穷小子。”

    我说:“我不管了,我太想谈恋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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