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晚唐时期,宰相令狐绹的儿子令狐滈考中了进士,金榜题名,豪门喜事,来祝贺的人自是熙熙攘攘,门庭若市,估计令狐滈的红包是没少拿。
但据《唐诗纪事》记载,令狐绹谓滈曰:“吾不喜汝及第,喜汝得罗公一篇耳。”
是的,您没看错,就是说,作为宰相的令狐绹高兴的不是儿子中了进士,拿了红包,而是因为罗公给写了一首诗。
罗公是何方神圣?就是罗隐,还没听过,我播放他的几句诗你应该听说过。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
这些耳熟能详的诗句就是出于罗隐之手,怎么样,准备献上你的膝盖了吧?先别着急,继续往下看。
按说有如此大才的人,考个进士,当个官是so easy的吧?
现实却说了“NO!”。
实际情况是罗隐考了十次都没考上,被称为“十上不第”,是个典型的考场卢瑟。
为什么呢?
看看下面的几件事,你也许就能明白个大概。
贰
有一年,长安下了大雪,雪纷纷扬扬,装点着帝都,煞是好看,举城欢庆。皇亲国戚、朱门紫袍,书香门第皆吟诗作赋,赏雪庆祝,大谈瑞雪兆丰年,一派祥和之气。
身在长安的罗隐也没闲着,写了一首诗:
雪
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
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
都说下了雪会是丰收年,丰收了又怎样呢?穷苦人还不是被盘剥一尽。现在的问题是长安有很多贫穷的人,他们能不能挨过这个冬天都是一个问题,还是少下点雪吧。
瞧瞧,这就是罗隐。
让你在兴高采烈的时候兜头给你一盆凉水。
角度很独特,只是让人如鲠在喉。
那些达官贵人因下雪而吟诗的兴致恐怕都烟消云散了吧。
牙根恐怕更是恨的痒痒。
这哪是当官的料,分明就是一个刺头。
叁
说罗隐是个刺头,还真没冤枉他。
他逮谁刺谁,连小动物们也不放过,爱护小动物的人士可要有思想准备。
一提到小蜜蜂,孩子们总会不自觉地唱:一只小蜜蜂呀,飞到花丛中呀,飞呀飞呀……
多可爱的小动物啊!
可蜜蜂不知怎么惹到罗隐了,也许是曾经蜇过他七大姑八大姨吧。
反正罗隐不待见蜜蜂,他曾经写过《蜂》: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是不是有种吃不到蜂蜜就说蜂蜜不甜的感觉,满满的键盘侠的味道。不知道那些蜜蜂知道有人这样写它们,有没有刺他一下的冲动。
遭到罗隐黑的不只是蜜蜂,那与世无争的蝉也没逃得了罗隐的黑手。
蝉
天地工夫一不遗,与君声调借君緌。
风栖露饱今如此,应忘当年滓浊时。
蝉很冤枉啊,“当年滓浊时”不是我能选择的,谁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呢?我现在华丽转身,栖风饱露,是自己努力的结果,管你罗隐什么事。
别说蝉,连那看起来亭亭玉立,颇具仙鸟气质的鹭鸶也未能幸免。
鹭鸶
斜阳澹澹柳阴阴,风袅寒丝映水深。
不要向人夸素白,也知常有羡鱼心。
前两句诗还像回事,能看出鹭鸶生活环境还不错。后两句又跑偏了,鹭鸶羡鱼是它的本能,鹭鸶羡鱼有错的话,你罗隐养它啊,你还不知靠谁养呢。
罗隐写的小动物还有很多,如全说完罗秀才的人设恐怕得完全崩塌了。
你可别以为罗秀才只是欺负小动物,大的照样欺负,比如这首《鹰》:
越海霜天暮,辞韬野草干。俊通司隶职,严奉武夫官。
眼恶藏蜂在,心粗逐物殚。近来脂腻足,驱遣不妨难。
罗隐对鹰的鄙夷之情溢于诗表,鹰的贪婪,难以驱驰令罗隐愤怒。但反过来,鹰可不是这么想的。
说罗隐欺负小动物自然是开玩笑,他自是有所指代的,这种手法,语文老师告诉我们叫托物言志。
叁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面对美女,罗隐满身的刺是否能化为绕指柔呢?
答案是否定的。
十二年前,罗隐认识了营妓云英,俩人卿卿我我,你懂得的。多年之后,“十上不第”的罗隐再见到老相好,本应该再续前缘的。
但是,
云英一句“罗秀才尚未脱白”(未脱白指未考中进士),令罗秀才瞬间炸毛。
其实这可以理解,这是典型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正如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以读过书为傲,别人一句,“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就把他打击的面如死灰,无地自容。
所谓打人打脸,骂人揭短也。
但罗秀才不是孔乙己,虽然心中一万个草泥马奔腾而过,战斗力却瞬间爆棚,一首名传天下的诗脱口而出:
钟陵醉别十余春,
重见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卿未嫁,
可能俱是不如人。
自从那年我喝醉而别,到现在已经十二年了,又见到云英你依然身轻如燕,婀娜多姿。我没考中你没嫁人,半斤对八两,都特么别笑别人了。
自此留下了“云英未嫁”这个成语,不褒不贬,也不知云英该哭该笑。
当罗隐的情人不易,当朋友也不容易,因为他逮谁刺谁。
罗隐有个朋友叫沈崧,有一年高中金榜,欣喜之余,想让罗隐分享自己的喜悦,于是把自己的高考录取通知书寄给了罗隐。
按说朋友高中,自己说几句恭喜的话是人之常情,尽管自己没考中。“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
如果那样就不是罗隐了。
他给沈崧写了首《题新榜》:
黄土原边狡兔肥,
犬如流电马如飞。
灞陵老将无功业,
犹忆当时夜猎归。
长安那帮官老爷们,骑马打猎,犬跑如飞,无所事事,不识人才。我就像汉朝的飞将军李广一样,打猎回来连城都进不去。
李广进不去的是城门,罗隐进不去的是科举之门,反正是都被关在门外了。
你说气人不气人,你考不上和人家沈崧有什么关系,干嘛把火撒到人家头上。
还能不能在一块好好玩耍啦!
肆
罗隐讽刺起官员来更是不含糊。
据《北梦琐言》记载,黄巢起义之后,朝廷有人说罗隐有才,想要重用他,官员韦贻范说:
某与之同舟而载,虽未相识,舟人告云:“此有朝官。”
罗曰:“是何朝官!我脚夹笔,可以敌得数辈。”
十年修得同船渡,罗隐这是把我们都当饭桶啊,这样的人那是当官的料啊。
这件事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罗隐失去了当官的机会,依旧没有脱白。
别说一般的官员,连皇帝罗隐都不放在眼里,当他们是毛线。
《唐诗纪事》记载,唐昭宗想要重用罗隐,有大臣跪地进言说:万万不可,罗隐曾写诗讥讽明皇。皇帝问有啥证据啊。
大臣拿出一首诗:
华清诗
楼殿层层佳气多,开元时节好笙歌。
也知道德胜尧舜,争奈杨妃解笑何。
皇上您圣明,连明皇罗隐都不放在眼里,都敢讥讽,别人更不当回事了。
昭宗皇帝听完,默默地从左袖筒里拿出一张纸,只见上面写着:
帝幸蜀
马嵬山色翠依依,又见銮舆幸蜀归。
泉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
这是写我哥哥僖宗皇帝的,那年僖宗皇帝被黄巢那厮逼得没办法,又沿着以前明皇的路去蜀地旅游一番,结果也没逃过罗隐的黑嘴。
罗隐太太太大胆了。
大胆的这儿还有呢,僖宗皇帝又从右袖筒里拿出一张纸,上写《感弄猴人赐朱绂》:
十二三年就试期,五湖烟月奈相违。
何如买取胡孙弄,一笑君王便著绯。
你们看看,这是嘲讽我的。罗隐太不像话了,作为皇帝的我,难道连任用官员的权利都没有吗?那个耍猴的训练的猴子能像官员一样站在朝堂上,这难道不是特别人才?朕赐他五品的供奉难道不应该吗?也被这厮拿来讽刺。
唉!
罗隐基本就和官场拜拜了。
伍
罗隐的运气还算不错,55岁时受到吴越王钱镠的重视,自此晚年有了依靠。
钱镠是谁?
他是谁可能很多人不知道,但他的那句名言可谓家喻户晓: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这句情话,暖的让人心里痒痒,舒坦,胜过十本《情书大全》。
钱镠的夫人回娘家,时间久了,钱镠很是想念,写信给妻子,这是其中的一句,钱夫人想必是快马加鞭回还了。
很多人认为凭这句话认为钱镠是一位翩翩公子。
但钱镠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武夫,可见真爱力量之大。
士为知己者死。
人家大唐公司不给你安排工作,现在钱镠重视你,罗隐应该感恩戴德了吧?
不。
罗隐送给钱镠的见面礼就是这样一句诗:
“一个祢衡容不得,思量黄祖谩英雄。”
我就是祢衡那样的人,你用不用吧?
满身是刺啊!
这还不算完。
钱镠给辖区西湖定了一个制度,渔民每天征缴数斤鱼,叫做“使宅鱼”。交不上的要受到惩罚,因此有的渔民有时不得不买鱼上交,民愤很大。
罗隐知道后,想找机会劝劝钱镠。有一次钱镠叫罗隐他给《磻溪垂钓图》写一首诗,罗隐当即写道:
吕望当年展庙谟,直钩钓国更何如。
若教生在西湖上,也是须供使宅鱼。
大哥,这样直言讽刺,摸摸你的脑袋还在脖子上吗?你知道你是在寄人篱下吗?
钱镠当然明白罗隐的讽刺意思,居然没生气,而是让人取消了“使宅鱼”。
不能不说这两人是绝配。
也许罗隐前半生的运气都用到后半生了。
陆
现在明白令狐绹为啥高兴吧?能让罗隐说句好话真真太不容易了。
罗秀才为啥“十上不第”也可见一斑了。
看到罗隐,莫名的联想到仙人掌。
可不是吗?浑身是刺,逮谁刺谁且义无反顾。
罗隐就是一个行走的仙人掌,刺官员,刺皇帝,刺黑暗,刺不公,凡所应刺,无所不刺。
他把自己武装得满身是刺,其实是因为他被伤的遍体鳞伤。
在这满身是刺的外表下,却有一颗跳动的正直的心。
他为自己呼喊,他为百姓呼喊,他为公正呼喊。
这样的罗隐普通大众喜欢,对罗隐来说,这就够了。
还是鲁迅先生评价的好:“正是一塌糊涂的泥潭里的光彩和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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