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敏
记得儿时读刘流的《烈火金刚》,五百多页的小说,就着煤油灯一个晚上可以把它读完。而且记性也还不坏,竟连第一章回的篇目“史更新九死一生,赵连荣舍身成仁”至今都还记得。那年月看书纯属爱好,品位高下是不管的,但求情节精彩就行。一时间《苦菜花》、《林海雪原》、《青春之歌》、《三国演义》、《欧亦妮•葛朗台》便来林林总总装了不少。消化没消化就很难说了,反正那会儿是自以为消化了。而所谓消化的结果,就是拿了书中的人物在教室里神吹。时隔多年之后,才知道这种神聊完全没有自己。不过当初却是让许多同龄人一致廉价公认“你还可以”。这“可以”其实说到底无非是拿了柳八爷、少剑波、赵子龙复述一通云云。
其后当红卫兵当农民当乡村教师当赤脚医生,年龄自不待言是渐渐大了,脑袋这才多少有点回归自己。就看出有些书实在只是胡言乱语,但那阵子胆小,并不敢怎样深入怀疑,总觉着是自己脑瓜子有病。如此一想,竟又把那书读下去了。
——不消说就读得很有点痛苦。
但久而久之,这痛苦教会了我两样东西:一是沉默,二是观察。结果是明白还有社会这部大书,其中许多内容,在书里是读不到的,甚而至于互为颠倒。由是方才懂得:怀疑,其实倒是一种必不可少的真实。
拿着这份儿胆量再来读书,天地间的事便不再总是糊涂。观之于书,便有高下档次之分。谁真谁假,常就一目了然,且能不为流风所动。
那些年国门渐开,港台之风愈吹愈烈,一忽儿风靡琼瑶,一忽儿走俏三毛,另有席幕容、岑凯伦、尤今等披挂上马各显红润。一时间读者如云。至于武侠小说,当数金庸、梁羽生风头最健。然浏览之下,独钟三毛。琼瑶书看过两本,便觉可以不读。岑凯伦是一章也读不下去。金庸不错,非一般武侠可比,但也只读两部,足矣。
前人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光阴并非无限,这世界好书实在太多,读书人须得学会选择。
对于有一类书,我是常常反复去读。这就譬如农夫,觉得那块土地很有搞头,他便年年耕种,季季收获。收获得多了,尚有节余,就要拿到集市上去出售。农夫生产米粟,我是经营格子,就间或操弄一二篇自以为还马虎的东西,寄到报刊上去发表。 明知看的人少,但也自得其乐。一面仍继续勤读不辍,以为补充营养。
如此边读边写,读书就有目标,鉴赏力也随之获得提高。层次见长,便能不受蛊惑,进而更可以知其错在何处,即便读的名著,也不一味迷信。日前看汪曾祺先生的《蒲桥集》,有篇文字提到新都状元杨慎,作者显然没有查阅过《明史》,考证上自然难免有误。这是因为但凡读书读得很通之人,有时常要犯些“想当然耳”的毛病,象我的那位老乡郭沫若,偶尔也会以臆度之,信手涂抹一笔。
读书的最高境界,莫过于是能将死书读活。早年在乡下习医,曾见某师对一痢疾患者投诸重剂大黄,当时很使我吓了一跳。心说人家已经拉得不行,你再施以大黄峻下,岂不存心要人屁滚尿流?求教于师,答曰:“这叫通因通用。”又说什么书是死的,人是活的,随症变通,乃行医之道。不记得是哪位学者,说过一句很耐人寻味的话,叫做“死人读活书,活书读死;活人读死书,死书读活”。后来书读得多了,才知道这种读法,那是在表面文字之下,竟连纸背面的东西也都读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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