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一直以为自己很擅长感知与沟通，毕竟从实习时候开始周围的人常说：小吴，你很能搞定病人啊。
我甚至认为那是自己的天赋，在特定的环境下，我很容易把握到对方的诉求，甚至久了之后我心中都建立起了各种对话模版，我甚至曾经琢磨过一些时候说话的语气语调。毕竟， “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是我们这些学医的苦哈哈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一直到两年前，那时候刚刚规培轮转第三个月，在总院消化科。
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一幕幕，11月份，那段时间上海连着暴雨。医院里每个人的脸色都如天气一般差劲，毕竟一整天潮湿的鞋袜让繁忙的人一点也开心不起来。那天值班，晚上五点多的时候接到通知要从急诊转上来个病人——无明显诱因下意识障碍后摔倒，然后黑便。
黑便是消化道出血的一个很明显的指针，患者在解决颅外伤且排除头颅受损情况后很自然地转上来，作为值班医生，需要收治，很平常的一件事。看上去……
总院因为历史原因，很小，急诊就更小，从就诊体验而言，非常不好。毕竟螺丝壳里做道场的感觉。
六点多病人转上来了，他要住的床，前一个化疗病人刚走，还要消毒。床位还没清理，边上桌子也堆着前一个病人留下的杂物。患者表示不满，于是想请假回家。
考虑患者孤寡老人，以及无明显诱因下意识障碍的病史，还有外面暴雨。出于安全考虑，于是我拒绝了。
在住院期间，请假这个事其实是没有法律意义的。我们给病人签字的title也不过是：劝阻患者外出告知书。有些医院及科室发生过病人请假后在院外车祸甚至摔倒，然后告医院，甚至索赔成功的事情，所以理论上一般不能请假。
从我的逻辑出发，我感觉没什么不对，甚至为对方好，毕竟急性期的消化道出血，需要补液需要验血需要急诊胃镜。
然后患者试图诱导我，说把他当作明天才入院的，今天让他回去洗澡睡觉。
从本心来说，如果那样操作可以，没人愿意夜班收病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然而他已经办上来并且拉入区了，不管愿意不愿意，我都要收治。并且不能让他请假回家。于是我再度拒绝。
也许认为我是故意搞事情捉弄他吧，患者带着对整个就诊环境与体验的不满开始骂人。
很多时候，普通话的脏字不会让我们感觉到不适。然而当一个人用和你同样惯用的方言对你开始骂，有些话脏的程度，可以让你暴怒。何况从我的角度我没有错！
是的，我被侮辱了。从小到大，那是我第一次产生侮辱这个感觉，那些话语字眼，脏到我不愿意再次复述。在那些辱骂中，畜生都是个程度很轻的词汇。当时，激昂的辱骂引来一堆患者及家属的围观。我看到有人拿出了手机。
在没遇到挫折的时候，我们大部分人都是情绪化的。或者说，当我们认为自己是对的时候，我们是受不了曲解以及充满恶意的侮辱的。我评估了一下自己和一个老年患者的战斗力对比，心中开始有一个声音:他特么算什么个东西，我想打他！
可是毕竟在医院，毕竟在工作状态，理智在心底发言：周围护士和家属都看着，甚至有人都拿出手机了，你不能动手也不能骂对方！
我屈从于理智，心中唯一想到的办法是引对方在监控下动手打我，毕竟那时候医闹入刑刚刚出台文件。
坦白说，那一刻感觉自己很卑贱。明明厌恶一个人，甚至恨一个人，无法还击，需要靠在监控下被打的方式去应对，只因为穿着那身衣服……
或许年长的人真的很容易看穿年幼的人意图，又或许对方很精，总之对方不为所动，继续飙着连串的脏话……过程中我按了录音，当然事后唯一的用处就是每次回放给自己听时，怒气上涌……
我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说服了自己忍住。一直到患者擅自离开医院。
我报备了二线和住院总后，带着憋屈打电话给家里。
父母在电话那一端听我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而在当时，我打电话的初衷，只是希望帮我一起骂一骂以及理解我的委屈。
我妈开口了，第一句话：这件事情，对你的将来有没有影响？
如遭雷劈！
“我都这样了，你跟我说这个？我是不是你儿子？”
我挂了电话，锁上值班室的门，抱着白大褂很压抑很低声的哭。我甚至记不清在那之前哭是什么时候了……我怕哭声被人听到，我怕被人看到我当时那种软弱的、无力的、卑微的丑陋……
那天晚上八点多，患者又回到了病房。
我告知了上级，上级安慰我之后说，至少把入院录首程写了吧。
患者入院当天需要写入院录和首次病程录，这需要问病史，甚至做体格检查。也就是说，我需要再次去面对侮辱我的人。
我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
医生这个职业，撇开法律，撇开道德绑架。我们本身，是会很集体无意识地放大“责任”这个东西。或者说，在我们踏入这个行业起，我们受到的教育、我们看到的前辈、我们接受的理念，都让我们因为责任去背负一些沉重的事情。
你也许可以说那是职业道德，也许可以说应该的。但如果你有类似的体验，你会明白那种矛盾，那种痛苦。
结果不超预期的，问病史时再度被侮辱。甚至同病房的人都听不下去。人，有时候很神奇的。可以因为别人的一个眼神怒由心生，也可以因为一直受到侮辱而麻木。
那一天回到值班室写病史的时候，我心中冒出了一句话：不说话，也许是最后的温柔。
很长一段时间开始变得沉默，变得少言寡语。变得心有惊涛骇浪，表面云淡风轻。
我大概花了半年才走出这段阴影，过程中，经常感觉自己压抑到崩不住。以至于好几次跟家里说值班，然后自己开了个房间，打开电视，打开所有水龙头，在浴室嚎啕大哭。
哭泣，大概真的很软弱吧。可是那时候，是唯一不用瞻前顾后沉默啊。
一年后，我有个师弟被病人用言辞弄到炸毛。当时甚至说出“我就算以后再也不穿这身衣服也要在今天打你信不信……”我去阻拦，去平息这件事，用一种看上去很过来人的成熟圆滑的方式去缓解了那次危机。可是并不快乐，发生过冲突，或者说发生冲突过程中，你会看明白一些东西，也会想透一些东西：平时说说笑笑的、一起吃饭一起苦逼的，未必会挺身而出，甚至未必会帮你叫保安。那些保安，也不会因为3、4K的工资而冒险受伤。而事后的投诉……有意思的是，我当时多次重复的一句话是：他还年轻，不懂事，别跟他计较。
很多时候，差别只在于选择。你问我现在怎么看过去经历的那些？
习惯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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