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马是重庆奉节县新治乡的一个小村子。
新治现在已经不是“乡”了,撤乡并镇,它被合并到安坪镇。原来的乡场所在地是一片山谷中的狭窄平地,沿着河流的两三层高楼房里住着人家。
三马村在山谷西面的半山上。夏天暴雨过后,从山脚顺着蜿蜒的盘山公路往上,可以看见河谷里房屋如星聚,山峰上白色云雾升腾缭绕。新治通往三马村这条路形象地诠释了“蜿蜒”两个字,不到两百米就会有一个急弯,如同一条尽情拗造型的蛇。
走完水泥路,还有一段没有硬化的机耕道。
第一次去三马村,车窗旁边就是房屋的石柱,校长把车开得仿佛分分钟就会俯冲进村民的家里,碰倒一屋子东西。
虽然有一些小插曲,魔方儿童活动中心还是开始在这里搭建起来。
正在暑假中的孩子们日日在此疯跑,我们也很自然地玩到了一起。
芳芳看起来个子很高,其实才上一年级。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大哥已经二十七八岁结婚生子了。她聪明伶俐,面对陌生人的腼腆比一般的孩子要少很多,也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她的伙伴雅丽和文强是一对姐弟,雅丽四年级,文强一年级,三个人常常在一起玩。五年级的阿红话非常少,一开始她只是站在远处望着我们,第二天才走过来和我坐在同一个花台上。双龙就比较活泼了,他的爸妈在浙江打工,所以他在浙江、藕塘和新治三个地方上过学。热爱看动物类节目的他简直是个小话唠。我们聊着聊着天,他突然伸手把前额的头发翻上去,笑眯眯地说:“老师,我妈妈经常说我把头发弄上去好像个妹儿样的。”白白净净,眉清目秀,是很像啊。
而我跟杨龙的认识算是比其他小朋友都晚。有一天清晨,我看见他一个人在小水沟边,便走过去问:“你在做什么?”
“抓螃蟹”。他掀开一块石头、放下,再掀开,放下,再掀开,手在浑浊的水里一摸,一只小小的螃蟹。很轻松的,又抓到另一只。据说,冬天的时候延着这条河沟走,半小时以内就可以捉到一塑料桶大螃蟹。
我顺手在路边捡了个雪糕袋,把螃蟹放进去。
他说:“我们玩螃蟹吧。”
“怎么玩儿?”
“就是这么玩儿啊。”他掏出一把塑料手枪,将枪口对准小螃蟹的背。
“你这样它会很痛的!”
杨龙迟疑了一下,按下扳机。两只小螃蟹刚刚长不出的壳还不硬,裂了。双龙说:“蚂蚁会吃掉他们。”
两只小螃蟹他们俩讲起在学校里四年级男生之间单挑、打群架的事。杨龙说,有一次班上同学在背后叫他的名字,他就冲上去和别人干架。“不晓得为什么,我就是有个怪品味(毛病),脾气暴躁,控制不住。”他一本正经地总结,带着一丝遗憾。
建造的最后一天下午,我们坐在学校门外的石头台阶上。他问:“这个房子什么时候修好啊?”
“今晚就完工啦。”
“你们明天还来吗?”
“不来了,去别的学校。”
“那,还能再见到你们吗?”
“我还会来这里的。不过如果我来的时候你在上学不在家里,可能就见不到了。”三马村只有幼儿园,村里的孩子都在中心小学读书。
“哦。那有机会再见。”
8月不是农忙,玉米还没成熟。村里的晚饭吃得早。吃完晚饭的杨龙又跑来学校,手里拿着一把作业纸叠的扇子。
“你做的啊?”
“嗯。”
我接过来玩儿,一松手,扇子稀里哗啦散成了一大张纸。一边折一边告诉他:“你可以把扇子中间连接的地方用胶水粘起来,这样就不会掉了。”
他嘿嘿一笑:“我喜欢不粘的。”
“你妈妈呢?”
“在家上网,斗地主。”
“她平时检查你作业吗?”
“不检查。我爸检查,他经常吼我。”
“吼你什么?”
“我说错话啊。比如说“拿碗”我有时候说成“拿盆”,他就骂我。”
“你是开玩笑的吗?”
“不是,就是会说错。”
越临近结束细节的活越多,天渐渐就要黑了,工人们加班加点。看热闹的村民等不及要散去。我拍拍杨龙的肩膀,把扇子还他。
“送给你。”
“啊,谢谢!你可以在这签个名啊。”
他还是不好意思地笑笑:“不了。”跟着奶奶回了家。
大约二十分钟后,他冲到我面前,举着一只张牙舞爪的不明生物。
我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好大一只螃蟹!”
许多许多年没自己拿过活螃蟹了,我有点心有余悸,不知接还是不接。“你把它放了,好吗?”
他把螃蟹往身后的沙堆上一扔。
我拍拍他的肩:“把他放到小水塘里吧。”
杨龙抓起螃蟹,走了两步:“你给它拍张照吧。”
我拿出手机,闪下一只褐色大螃蟹横行的样子。
奶奶来叫:“你在干什么呢?回家吧。”
“我给老师抓了一只大螃蟹。”他大声地,兴冲冲。
“拜拜。”我说。
“嗯。”他转身去往家的方向,“有机会再见。有机会再见。”
他的声音在黑夜里那么清晰。我忍不住回答:“嗯。一定会的。”
我不止一次地疑惑,为什么在两三天这种短暂而浅薄的关系里,我们会产生不舍的情绪?让小小孩子因为短暂的相处而要承担别离,是不是也是某种程度上不负责任的大人?
然后我想起那天儿童演唱会上,一年级的芳芳和丁文强为了让大家听到他们的歌声而努力克服腼腆,说一声“拼哒”之后高声唱出“锣鼓咚咚咚咚锵”。
想起我被要求唱歌时才发现自己面临人很多&非KTV无伴奏的情况下还是唱不出来,杨龙和孩子领唱荷塘月色让我“蒙混过关”。
想起小小丁文强玩着玩着突然特严肃地问我:“你是大人还是细娃儿?”
时间很短,幸运的是我们都曾以彼此最本真的部分和对方相遇,无目的,无功利心,尊重彼此,也尊重这短暂的关系。
然后,在分别的时候,说一声:“有机会再见。”
那天,我们都在这里, 月亮也刚好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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