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了,暖阳高照。
午后,靠近窗台的叶子在金色阳光下显得单薄、干涩、通透,有气无力地挂在摇摆的枝头,似乎随时都要掉落下去。叶子走过了四季,匆匆走完了它的生命旅程,等到跌落地面,化作红泥,滋养大地,唤醒新的生机。家乡的树叶是否都已落光?这样的时节,这样的天气,家乡的麦苗们也许正在尽情享受着阳光的恩泽,悄悄地把根扎进土壤深处,人们看到的是不断向上生长的叶子,逐渐拉长加宽。风吹过麦田,绿油油的麦浪,闪着闪耀的光,像蛇舞的少女舒展手臂,连绵不绝地伸向炊烟袅袅的村庄那边去。
依稀间,我看到父亲驼着背,走在田间地头,迪卡中山装由于年代久远,已经失去了本来的面貌。领子、袖口已经磨掉了愣严,裤子的膝盖处坠着补丁,脚上是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由于常年劳作,外套总是沾满了泥土。花白的须发、堆积的皱纹,是他比本来年龄苍老很多。父亲就这么慢慢走着,一点点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的记忆随着他的背影回到那充满色彩的童年时光。
80年代初,农村刚实行包产到户,尽管农民们都卯足了干劲,但一年到头,每家每户的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农村唯一的指望就是来回翻腾那些土地,把全家人的希望洒进脚下的土地。
我们这些孩子每天都沉浸在各种游戏中和玩耍,不知疲倦,在大人那熟悉悠长的吆喝声中恋恋不舍地各自回家。我们也常常在放学路上,追走打闹,闯进即将成熟的麦田,趟起一条“血路”。身后,飞奔而来的大人追赶的脚步声伴着刺耳的斥责声让我们做鸟兽散,急不择路,弄倒踩翻更多的庄稼。在那开满紫丁香的田埂,嗅着那芬芳的油菜花香,追赶那翩翩起舞的蝴蝶。
春天里,大地被一块块绿色的麦田覆盖,时而露出棕红色的肚皮显示她的肥沃与厚实。平原也不是一马平川,农村的沟渠堤坝像一条蜿蜒的长蛇,穿过辽阔的田野,在远处的村庄消失。这景象好像丘陵,不辞辛劳的农民们顺着沟渠种上杨树,杨树高大挺拔,每当旭日东升,当我们迎着朝阳,哼着愉快的儿歌,向向东方的学校走去,村东的那条沟渠便是我们途中的驿站。红日、长蛇般满身绿油油的沟渠堤坝、杨树林,构成了一幅淡雅的水彩画。横在田间的高压电线杆气势雄伟,上面写着“丹青线”,顺着那黝黑的高压线,我的心也仿佛延伸到神秘的远方,这可能是最初勾起我梦想起飞的东西。
放学归来,远远的沟渠上,收工的农民和一排小学生悠闲地走着,透过稀疏的杨树林,远方的村庄腾起袅袅炊烟。我常常在春天的时候赞叹,平原的景色其实也别有一番情趣,邻居的同伴总是否定我,这太平淡,比起山里的景色简直不值一提。
我没在山里长大,我见到的山就是在夏天雨过天晴以后,被大人们惊奇地呼叫吸引着往遥远的北方眺望,看到了连绵起伏、若隐若现的群山,听大人们说那是伏牛山,绵延八百里,那里发生了很多离奇惊险的故事,令我神往。
父亲35岁那年,我才出生。他在家排行老小,大伯早年抗美援朝,在战场生牺牲了,听父亲说,他是为了家中的曾经的地主成分去赎罪的。我的爷爷曾经当过国民党的保长,在当地有些威望。据说他原来是一名教师,写的一手好字,被政府看中,任命他这一官职,那时候他身后常常跟着两个戴枪的民兵保镖,很有威风和尊严。这些荣耀后来成了家中的灾祸,据父亲说,奶奶被人嫁祸栽赃,那个时候如果被心怀不轨的人盯上,你的一个小动作就会突然被众人冠以偷窃的罪名,无限放大,让你有口难辩。人们都在恐惧中活着,农民本性深处的狭隘与自私被无限放大。奶奶在村头的碾盘上被人无情地批斗,瘦小体弱的她被众人围在中间推来踢去,污秽不堪的骂人发言从那些张开的大嘴里犹如机枪喷着火蛇,将子弹狠狠射进她那本就苦难深重的心里。
后来,我常常在那碾盘上玩耍,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当年的同一个碾盘。我很难想象当时的情景,一个勤劳朴实的农村妇女,是如何被打入周围相亲构建的人间地狱,羞辱、失望、恐惧、无助。后来奶奶不堪忍受内心的剧烈震颤,在村口的投井自杀。我长大后,那口井已经成了枯井,四周长满杂草,秋天里,枯枝败叶随风飘落铺满了井口的四周,井还在那里,井口对着天,仿佛在诉说一段冤屈的往事。福兮祸所伏。
父亲跟我们姊妹几个讲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我看不出他太多的悲伤,现在想来,他是把心情压抑在内心深处。他年轻的时候爱闯荡,是个唱戏的鼓扳手,拉的一手熟练的二胡,他用了一个月自学了乐理知识,能识谱,我们小时候,村里爱玩音乐的,都受到过他的指点,他在这方面是个行家。我们爱听的歌曲,他都能用笛子轻松吹来,他的双手随着节奏灵活地跳动,那曲调婉转悠扬,沁人心脾。可惜我没有耐心学音乐,家里的那些乐器都闲置在那里,一直到父亲去世,跟着他一起埋到了坟墓里。
从家里的几张珍贵老照片里,我看到父亲年轻时长的英俊标志,也因为这个,他常常在饭桌上,自豪地回忆自己被好几个情感热烈的姑娘表白,以身相许,有个叫马二妞最痴情。父亲他们剧团在二妞村里演出的时候,二妞忙前忙后给父亲送吃送送喝,嘘寒问暖,演出结束后,二妞撵着他来到家里,不嫌父亲家里穷,给他洗衣做饭,做了“准媳妇”。父亲却没敢应承这门亲事,他那时候还不敢娶媳妇,奶奶冤死的时候,父亲才十来岁。爷爷也是在他30岁不到就离开了,大伯去世也很早,他家里有五个嗷嗷待哺的娃子靠伯母一人拉扯日子难以为继。父亲为了帮扶大嫂一家,宁愿选择单身,那时候农村有很多因为家境贫寒而娶不起媳妇的光身汉,一旦过了那个年龄,也就几乎只能一辈子刷光光棍了。他外出演出的挣得那点报酬几乎都给了自己大嫂一家补贴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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