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是环沟而居的小村子,平原土地少。小时候人们整户整户厮守在村庄,在渭北高原缺水、贫瘠而又稀少的耕地里刨食。沟里的斜坡,边边角角的斜面在锄头的翻飞中变成了一块块梯田,农历八月十五前后,一场透雨,小村的人们开始忙于秋播。
沟坡路窄,自己开出的地块小,牲畜和机械不好下去,人们扛着锄头耩子,背着种子,从村庄远远踩着有些泥泞的土道开始播种希望。我一直疑心秋天劳作的人们被太阳晒干了油脂,那个年代的人都是黑干瘦黑干瘦的。麻利耩完一片,播种盖土,干完这一切坐在地头的树下,用毛巾抹一把脸,抽一锅水烟,这时候黑眼仁和脸是一个颜色,白眼仁的转动给雕塑模样的人唤起一丝生气,木然望着黄河方向,良久叹一口气:“长短让叫今年风调雨顺吧!娃娃也能吃上白馍。”
把麦子种上回到家,男人坐在大门口喝茶谝闲,渍的分不清本色的缸子泡一杯浓茶,条件好一点的是下关沱茶的人头品种,条件差点是砖茶。这两个品种的茶耐泡,四五水泡过后,茶汤依旧红褐色,我曾偷喝两口,苦涩令我许久不敢再动那缸子。女人这时候在灶台前忙活着做饭,关中平原的男人喜欢吃面,累了半天,有一碗或宽或窄,或软或硬的干捞面,调上油泼辣椒爆炒葱花,不需要其他菜,就是最好的一顿午餐了。
种上以后总是忐忑不安,怕苗没出好。坐不住的男人女人一起去沟坡地,看看没有出好的,即时补种。补种这种二茬活更不好干,小心翼翼不能把新出的苗踩了,又要注意锄头不能伤了隔壁的麦苗。
一个冬天过去了,麦苗不再畏手畏脚,趁着一场春雨,它们抖掉一冬留在身上的灰土,用发亮的绿色装扮着大田的春。小时候最喜欢春天的麦田,一大片一大片像铺好的地毯,我和伙伴们肆意飞奔,翻滚着,麦子尚未拔节,即便踩重了,过几天就自己直起了腰杆。雨后的杂草开始疯长,农人忙碌着用锄头翻过每一个杂草出现的地方,等把这片土地细翻一遍,趁着墒情好赶紧追肥,条件好一点的,背上半袋化肥,条件不好的,用架子车拉上农家肥,堆在地头,一锨一锨散开。沟里的麦田,就要用担把肥料担下去,有了雨肥的麦子在春日里撒欢长高。
春天对于现在的人们总觉得太短,对于那个年代的人,是非常难熬。一些人家的麦子不多了,玉米面红薯面掺合着等麦熟。随着吹过来的风都是热的,“算黄算割”飞来,人们知道麦子快要熟了。
一进五月,家家把镰刀磨好,所有农具齐齐检查一遍,架子车的润滑油早早渗好,牛也能吃饱了。沟里的麦子总是先熟,快要断顿的主人忍不住一天三看,麦子就突然在某个时辰黄透了。那角角落落的土地,没有运输工具,镰刀割倒的麦子交擦用绳捆好,绳从木头孔穿过,越背越紧,越背腰越弯。男人女人就往坡头上背麦子,交擦的麦穗使整个脊背被麦芒刺的发肿发痒疼,女人在这个季节顾不上形象,生怕撒一天懒,天下一场雨,这一年就要吃出了芽的麦子。等背上沟坡,男人用架子车转到场里,女人顾不上擦一把汗,拿个冷馍啃着,继续割剩下的麦子。
记不住什么时候起,村里的年轻人出来打工,粮食突然不那么紧张了。故乡的沟里退耕还林,花椒核桃覆盖着一面面沟坡,塬上的土地,苹果梨樱桃中间夹杂着小块的麦田,那些麦田再也撑不起我童年天做被子麦田做床的梦,村庄寂静无声,走了很远,荒草丛生的巷道里很难看见学龄儿童。等到麦熟时节,那些古老的农具再也用不上了,人仰马翻的喧嚣被联合收割机代替,一阵轰鸣,那些田里的麦子瞬间就变成了籽粒。老人张好袋子守在地头,用牙咬一下成熟饱满的麦子,一脸茫然的说:“狗日的粮食,那时候天天守在地里种粮,却总是为吃饭发愁;现在都不好好种地,粮食却再也没缺过。这世道,看不明白!”
看明白看不明白都无所谓,至少不再为吃饭而发愁,油泼面的香味刺激着味蕾,一阵热风吹过,又是一年麦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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