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母扣 2
那时它还是一只刚满月的小土狗，和大杂院里的其它同伴一样，被人老板拿到市场上出售。它在人老板眼里不是宠物，而是可有可无不值钱的小杂种，本来也不抱什么幻想，但就是在那里，它幸运地遇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的主人。
那天主人背着书包从关着它们的笼子前经过，一眼便看到了它，当他对上了它黑溜溜的眼睛，就立刻和人老板说：“就要它！”人老板因为看他喜欢，就故意提高了价钱。它看到主人掏光了所有的口袋，又把手上的电子腕表取下来交给人老板，然后小心翼翼抱过了它。
主人拿出一盒早餐奶，倒出一半给它喝，然后对它说：“你浑身乌黑，我就叫你小黑吧？”小黑抬起头，用沾着奶液的舌头舔了一下他的手，还叫了一声。主人就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大声笑起来。喝完奶，主人把它放到大大的书包里，对它说：“我要去上课了，你乖乖在包里睡觉，千万不要出声，否则就坏了。”接着包里就黑了下来，但小黑觉得很心安，很快就睡着了。
当它醒来时，小男孩已经走在放学的路上，这里是他回家必经的一个街心公园。小男孩在一个长凳上坐下来，打开书包，让它撒了泡尿，然后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到腿上。夕阳从枫树枝叶的缝隙间透过来，柔和地照在他们身上。
“小黑，你今天做得很好，我知道你能听懂我的话。我们现在就要回家了，但是和课堂上一样，你依然是我的秘密。我妈妈不会答应我养你的，让她发现就糟了，我会把你安排在我的房间里，妈妈在的时候，你要保持安静，知道吗？”
小黑专注地看着小男孩的眼睛，那明亮的眼睛里，分明有一点忧伤。小黑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了舔小男孩的手，表示理解他。小男孩把它抱起来，脸埋在它柔软的毛里，然后把它重新放到书包里。虽然小黑又陷入了黑暗中，但它觉得很幸福。离开那个它出生的大杂院，离开那些鄙视它的同伴们，它终于有了自己的主人，它下定决心，一定要一生一世跟随他、守护他。
小男孩的家位于城东一个设施完善的小区里，林立的高楼、修剪整齐的绿化带，保安轮班在门口执勤，门禁森严。小黑的窝被安放在宽大的飘窗上，因为有窗帘和花盆的遮挡，从室内很难看到。而室外是36层楼的高度，除了高飞的鸟儿偶然经过，这里透过明亮的玻璃，可以俯视到高楼林立、街道如网的城市。小黑还没有见过主人的母亲，他们回来的时候，家里没人，主人用一个果篮，铺上一个柔软的椅垫，为它制成了舒适的小窝，又给它喂了一些牛奶和蛋黄，并告诉它，明天从网上发的专用狗粮就会到货，那时它就有好吃的了。
其实，小黑对这些饭食已经很满意了，它以前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现在是它和主人的快乐时光，他把卧室的门关上，把它从飘窗上抱下来，趴在铺着木地板的地上和它嬉闹。
他们很快适应着对方，统一着语言、表情、动作，沟通越来越畅快，每一分钟都是快乐的。忽然一阵开门声传来，主人快速把它送到了隐蔽的窝里，并作出了禁声的手势。
它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主人坐在书桌前写作业，这时，一位年轻的妇人开门走进来，摸了一下主人的头：“阿睿，晚上想吃什么？”主人头也不抬地说：“随便吧，什么都行。”年轻母亲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出去做饭了。
哦，原来主人叫“睿”，真是好听的名字。哎！可为什么主人对自己母亲态度那么冷淡呢？要知道，在我们狗的家庭中，除了掌握生杀大权的人老板，狗妈妈是小狗们唯一的指望，即便是明知道和母亲的亲情关系最多维持一个月，但每一只小狗都会争相讨好母亲，除了乳汁，还有天生的依恋。人类，真让狗搞不懂。
小黑原来还担心主人会不喜欢它，因为在大杂院的时候，人老板就是这样说的，说它命不好，只是一只土狗，没有品相，卖不上价钱，也享不上福。人们通常都喜欢那些贵重的洋狗，把它们打扮的怪里怪气的，抱在怀里。
但主人不是这样的人，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小黑深深喜欢上了它的主人。他尊重它的喜好，尊重它的样子，拿它当朋友对待。
小黑曾听说过一件事情，那是主人和同学们在一起开玩笑时，同学们说的。据说主人的爷爷奶奶家住在农村，奶奶养了一头猪，主人每次回去总去猪圈里看它，他非常喜欢那头猪，经常给那头猪带好吃的，那头猪也非常喜欢他，每次他去，那头猪就眼睛发亮，表情也很生动，他有什么想说的话会对它讲，它总是哼哼哼的应和他。于是，他们就成了朋友。可是有一天，主人的小叔叔要结婚，奶奶竟然把那头猪绑了要去杀掉招待宾客。主人吓坏了，又哭又闹的，奶奶就答应不杀猪，于是他高高兴兴和爷爷去送请帖，谁知道回来不见了他的猪朋友，他赶忙找到村边的那间大房子里，见到猪朋友的头已经被割了下来，那双眼睛还睁着，只是已经没有了神采。
于是，主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拒绝了以前说好在婚礼上的各项执事，不吃饭也不说话。
因为这件事，也因为他的执拗，村里人把他归为异类。从此之后，主人再也不肯回爷爷奶奶家，即使回去了，也很少说话。后来爸爸离开了，他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小黑慢慢理解了主人，在主人眼里，每个生命都有各自的精彩，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别说是一头猪，就是一只蚯蚓跑到了公路上，主人也会小心翼翼把它送回草地上，生怕过往的车辆伤了它的生命。主人常和它说：“一切肉体皮囊都是臭的，不分是人还是狗，但灵魂都是一样干净的，如果有的发臭，那也是因为染了肉体的味道。”
小黑想，也许是因为肉体的污染能力比较厉害吧，所以像主人这样还没被污染的人就比较少，因此主人的朋友也很少。主人显得有些孤独，不过小黑赞同主人，喜欢主人，崇拜主人。现在，他和主人已经是好朋友了，主人有了烦恼，会跟它诉说，他觉得自己是最懂主人的狗了。
日子就这样甜蜜地在小黑和睿之间流淌，直到有一天下午。
那天，他们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家，睿的好朋友乐乐说今天有一个惊喜要送给他们。对于乐乐，小黑是认识的，他是睿不多的几个好朋友之一，他们一起分享所有秘密，当然也包括小黑。
高乐乐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个阳光快乐的人，同学们更乐意叫他“高乐高”。他一身名牌，功课也不错，更重要的是颜值高，像极了一档娱乐节目的主持人。为此，他几乎是班里所有女生的偶像。然而就是这样校草级的人物，偏偏只有光亮，没有温度。不到一学期，所有有所动作的女生们纷纷铩羽而归，得出的结论是：上帝造物的时候有所疏忽，把他给做歪了。至于这究竟是她们的自我解嘲，还是事实真相，无从得知。
但是，高乐乐和林睿之间的关系却异常亲密，这也似乎“印证”了那些关于他们的流言。
关于乐乐的传奇色彩显而易见，关于他的身世，也没有人能说清。乐乐总是一副潇洒模样，学习没压力，考试没压力，享乐更没有压力。乐乐父母从来没有在学校出现过，所有乐乐的入学以及接送手续的办理，都是一个被乐乐称为“陈伯”的人前来办理的，而那个“陈伯”，显然对乐乐言听计从，丝毫没有一点家长的做派。
乐乐领着他们乘坐公交车，经过了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来到一个叫九溪的安静的山脚下，这里山势起伏，除了他们，没有其它人下车。
他们顺着一条幽僻的青石路往山里走去。这里的道路两旁有山石亭榭，顺着山势栽种着适宜的藤萝花卉，一条蜿蜒的小溪流注入不远处的一个人工湖，湖水粼粼，上有曲折的小桥通往湖心亭。没有人说话，这里就像一个被尘世遗忘的桃花源。
前面出现了一个圆形的月亮门，进去之后是一个小小的院落，乐乐走过去，推开一扇门，里面整齐的放着一些园艺修葺工具，而屋子中间，有一辆盖着车衣的摩托车。
他走过去，朝林睿眨了一下眼，一下子揭开了车衣。一辆铮亮崭新的漂亮摩托车出现在那里，让这个简陋的屋子都亮了一下。
林睿兴奋地欢呼一声，走过去摸摸车灯又摸摸车头，和乐乐说着什么。最后，乐乐点点头，林睿高兴地跨了上去。他冲小黑招招手，小黑一下子跳到了车座上。
林睿加油启动，摩托车风一样疾驰而去。小黑只觉得风在耳边呼呼作响，他们就像插上了翅膀一样。大约20分钟，他们又回到了那个小屋。乐乐已经不在那里，车衣上多了一张字条和一把钥匙。林睿看了纸条，就把车停好，高兴地拿着钥匙离开了。
自此之后，每逢星期天或者可以不去上学的日子，林睿都会带着小黑去飙车，其实，他们能去的次数并不多，因为中考，原本应有的假期基本都被取消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考结束，放暑假了，憋坏了的林睿和小黑又可以时常去骑车兜风了，他们快乐极了。
林睿经常把车骑到一处绿树环绕的天然大草坪上，这里天很蓝，溪水清澈，他们在草地上追逐嬉戏。累了，就一起躺在树下的草地上。林睿会看着小黑亮亮的眸子，跟它说话：“小黑，跟你在一起，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没有人在意快乐这回事儿，大人们都忙着升职、挣钱，也要把我们都培养成像他们一样无趣的人，只知道争分夺秒地学习，然后比分数，比功课，比才艺，唯独不在意谁还有仅存的一点快乐。”每当这时，小黑会看着主人“汪汪汪”地叫，仿佛在说：“是的主人，我知道，我理解你。”于是林睿眼里会重新放出光芒，开心地笑出声来。
两个月快乐的日子，在两个小伙伴之间悄悄溜走，小睿晒黑了，小黑也长大了不少。
暑假的最后一天，林睿和小黑刚要出门，电话响了，听林睿叫了一声“妈妈”，然后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响，他们在说话的时候，不断提到小黑。最后，只见林睿生气的关了手机，然后发了一会儿呆。
小黑知道，它可能是暴露了，林妈妈有洁癖，不喜欢小动物，觉得养狗不卫生，更重要的是，林妈妈认为养狗会让孩子玩物丧志，耽误林睿的功课，这在决定人生命运的高中三年中，是绝对不能发生的。
发了一会呆，林睿对小黑说：“你放心，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他让小黑钻进书包，背着它又坐上了公交车，小黑知道，主人又要带它去飙车了，但它总有一种感觉，今天主人有些不一样，至少没有往日要出去玩时心情好。
这次，主人没有去他们经常去的地方，他选择了一条货车很多的国道，随着车速飙升，报警器不断传来超速的提醒，但是主人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小黑心里忽然升起了一丝不安。这时一辆满载的货车迎面驶来，主人没有向右避让，反而往左开出去。它忽然觉得自己离开主人飞了出去，然后轰的一声巨响，小黑觉得身子一轻，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小黑被冻醒了。四周那么黑，只有冰冷的雨丝抽打身边的杂草，小黑一骨碌爬起来，主人呢？
它顾不得身上和腿上的疼，循着熟悉的气息在公路边的草丛中寻找。气息越来越浓了，它的脚步也越来越快。嘴里发出急切的喘息，然而就在它扑向主人时，像被电击了一样呆住了。
那里静静卧着主人的一只鞋子，更不妙的是，旁边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即便它不是一只有着特殊灵敏嗅觉的狗狗，它也辨得出，那血液中熟悉的主人味道。它一下子窜上公路，有更多掺杂着主人血液的雨水从那里流过来。
顺着流水，它找到了一处血泊。准确地说，那是一处干涸了又被雨水重新稀释过的血泊。小黑知道，这里就是主人最后遇难的地方。
但是，除了血泊，这里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主人的气息已经变得毫无生气，而周围还有许多陌生人的气息，有一类人的气息想当奇怪，他们的职业也许经常与死人打交道，带着尸体的腐败和森冷的气息。除了这些信息，其它的都被雨水带走了。
小黑知道，主人永远离开了自己，所有的温暖记忆，都凝滞在眼前的这片血泊之中，不，连这片血泊，也将随着雨水的冲刷而越来越少。
“不，不要！”小黑一下子冲到那片血泊之中，它匍匐在那里，尽量张开四肢，就像抱着主人一样抱着那片冰冷的路面，它不能放手，因为那里有它全部的温暖记忆。
雨早已经停了，初秋的公路上不断有车辆急驰而过，被雨水打落的树叶又被冷风吹干，随着车尾卷起的疾风翻飞。然而在公路中间，有一只黑色的小狗始终趴在一团污渍上一动不动，如果不仔细看，司机们会认为那是一团掉落的货物，然而，它的那对清亮的眼睛会让人产生一种被电击的感觉，因为，那眼神分明是一种痛失所爱的忧伤和决绝，会让人不由自主想起自己的同类。正因为这样，虽然经过的车辆很多，但无情的车轮并没有碾压到它。
“小狗狗，你找不到家了吗？我带你回家好吗？”一辆黑色的轿车在它身边停了下来，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来到它身边。她穿走黑红相间的格子裙，红皮鞋白袜子踏在干硬粗粝的路上格外醒目，小姑娘暖洋洋的手伸向它。那是人类的气息，是熟悉的属于主人的气息，小黑仿佛又想起了它在主人书包里扑鼻的墨香。
主人？不！一阵锥心的刺痛袭来，它突然大叫起来，小姑娘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一位中年男子走下车，他拉起地上的小姑娘：“宝贝，狗狗在等它的主人，我们回家吧。”小姑娘重新上了车，那辆车走远了，那带着暖意的手多像主人的手啊，但小黑不能接受，因为它不能离开这里，这里有它主人的气息，虽然那样冰冷、微薄。
太阳又沉了下去，夜幕和冷气一同降临这段山间公路。小黑闭上了眼睛，它知道，它一定会在这里和主人血肉相融，永不分离，它静静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隐隐的，大地传来震颤，小黑知道，一辆夜行的车正从远方驶来，从方位上判断，就是这个车道，小黑默念：主人您慢走，小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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