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已久,再见面,在别人张罗的同学会上。
地点定在了家乡,小城最高档的一家酒店门口,班长在热切地迎着老同学,四周都是寒暄,端着一张笑脸一一打完招呼后,她才抽身进门,包厢门一推开,就看见了他,坐在中间的那张桌子旁,低声跟旁边的人说着什么,淡淡的表情,跟四周一片热烈的语气和笑脸不那么协调。依然是有点黑的皮肤,比起少年时的清瘦倒是壮了些,西服衬衫,衣着打扮妥帖,不似记忆中那样全不在意,应该是有一个温婉贤淑的妻。
她长久地立在那里,自己也觉不妥,刚准备将目光收回来时,正好撞上了他抬头的视线,目光投向她,微微点头,算是问候,她收敛起有些茫然的表情,扬起了嘴角,也点了点头,然后径自走向了角落的另一张桌子。
他微怔了一下,刚刚跟邻桌的闲聊突然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十年了,没想到她还是没怎么变,瘦了些,那张脸的神情跟少女时无甚差别,笑起来的样子跟他午夜的梦里一模一样,像个调皮撒娇的小女孩。
刚刚坐下,有同学过来寒暄,一脸春光明媚的笑容,她也笑着客套,余光却留意到他仍旧低着头,并没有注意她们这边,笑容便有些涩涩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许他早就放下了吧,多年的相爱与纠缠,只在十年后做了点头之交,她喝完了杯子里最后一口酒,突然觉得眼睛有些湿了。
怎么分的手,原因也说不清楚了,大学毕业的时候,在所有人的惋惜中,他们分了手,她远走南方,工作忙碌,独身至今。他留在了北方,后来便传来了结婚的消息。
正式入座时,她被安排到了他的对面。大抵所有的聚会都是这样,财气酒色,喝酒吹捧,一样不少。桌上的菜几乎没有人动,觥筹交错,不停有人劝酒。
说话间她已经喝了好几杯,头晕的厉害,透过酒杯,她用醉红了的一双眼瞄了他一眼,他的面前也已经摆着好几个空酒瓶,有人敬酒,也不多言,端起酒杯就是一饮而尽,干净利落。
有些诧异,以前他是不喝酒的,因为胃不好,每次聚会,都是礼貌性喝两杯后就绝不肯多喝。
她一手晃动着杯中残酒,一手支着头,很想问问他,这些年是怎么练成了这好酒量。
还有人不停来敬酒,话说的圆满,滴水不漏,好似她不喝这一杯,就是这热闹场面的罪人似的。她也不抗拒,敬一杯,喝一杯,不知是暖气太足还是酒劲上来,她只觉得脸颊发烫,浑身轻飘飘,胃里火烧一样难受,终于支撑不住,站起身有些踉跄着朝卫生间走去。
一阵搜肠刮肚地呕吐之后,满嘴苦涩,拧开水龙头用凉水冲了个脸,她苦笑了一下,刚刚出来时,他可曾看见。每次软弱狼狈的时候,总是第一个想到他,这习惯在恋爱时是这样,分开的十年里还是这样。
她扶着洗手池,又是一阵干呕,长长的头发散落下来,垂到了池中的水里,狼狈不堪。正想要起身,一只手伸了过来,帮她把头发轻轻拢起来别到了耳后。她浑身僵了一下,迅速直起身,看到了刚收回手的他,皱着眉站在一边,脸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她仰着头看着他,然后又慢慢低下了头看着地面,以前每次遇到难受的事情,她总是这样一副微带着委屈又倔强的表情。
他叹了口气,终于开口说了分别十年之后的第一句话:
“不能喝就别喝,总是那么逞强。”
她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怎么还是那个老样子。”他语气无奈,听的她的心晃悠悠,找不到边际。
“出去走走吧,醒醒酒。”她这才注意他手里拿着她的外套。
“这边还没散呢,提前走好吗。”她问的有些小声怯懦
“你这个样子打算接着回去被灌到不省人事吗?”他说着开始往前走。
不明白刚刚还对她冷淡客套,现在怎么又来管她,一瞬间涌起了无数种复杂的情绪,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跟着他从后门走出来时才发现月亮很圆很亮,两个人漫无目的往前走,街灯一盏一盏亮着昏黄的光,安静的夜使路上驶过的车辆的声音格外突兀,冷风一吹,她清醒很多。两个人无话,就这样往前走,小城不大,不远处就是一片小小的湖,以前时常约会的地方。她顿住脚步,没再往前走,转过头去,看见他的目光正停留在那片静谧的湖水上。
“走吧,过去坐坐。”
她跟了上去。
她站在石凳旁,看他用纸巾细致地将石板上的灰擦拭干净,然后示意她坐下。
都说月是故乡明,天空中的月亮确是丰盈圆满,她抬头看着那轮月亮,突然羡慕它的圆满。
很久后他才开口说话,语气低沉,
“你过的怎么样?”
“挺好的。”
“那就好。”
他又恢复了沉默,跟十年前一模一样。
十年里,曾经她有很多话想告诉他,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里,每一个被想念折磨窒息的时刻,她多想拉着他的手,可以委屈地大哭一场。到现在,艰难开口,却是一句:
“过了好久了。”
“是挺久了。”他像是自言自语。
不远处有一对年轻的情侣倚着树干,躲在树的阴影里拥抱,时不时会传来女孩娇嗔的笑声。她望了一会,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转移了视线。
“年轻多好,多像年轻时候的我们。”他低声说了一句。
“嗯。”她低着头笑了。
“以前......”
他们靠在微凉的石凳上,一句一句说起了从前,说起了分别,说起了生活。但都默契地避开了家人这个话题。多半是她在说,他在听,有时补充纠正两句,或为自己辩解两句。
天光微亮时,沉默又一次升起。就这样默默看着晨光一点点把天空染亮,湖边开始走来一群群晨练的老人和买菜的主妇。七月的北方,白蒙蒙的雾气浮动在湖面上,对面的白色楼群一点点显示出了一种清白的色彩。石凳在雾气中沾染了一层水汽,用手一摸就是一串水珠,湿嗒嗒像谁的心情。他沉默着,她也不说话,像是等着谁先开口。
她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早晨,他坐了一夜火车来看她,一身疲累站在她宿舍楼下的那排枇杷树底下,背着黑色双肩包,四周是清晨潮湿的雾气。
“走吧,我送你回去,不是上午的飞机吗?”他开了口。
“你呢,什么时候赶回去?”
“也是今天,只请了两天假。”他从地上拿起她的手提包递给她。
她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往前走的身影,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像很多年前每次在车站送他离开时一样。
他回过头,泪水从她脸上落下。
“我们是不是以后都没机会再见了”
他默默握起了自己颤抖的手,指节用力地发白,然后转过身。
她只听得见一句:
“走吧,该回家了,早上风凉。”
尾音飘荡在晨光里,渐渐被冷风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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