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正啃完两个猪蹄,回望空荡餐厅,中年妇女抱着小孩玩赌博机,一点不像四年前,门外车水马龙,门内顾客站立,端着饺子却找不着座位。
又是一块拆迁地,昔时拥挤民房,早已转化为瓦砾。在断井残垣的狼藉中,有时可以看见老人的衣服和小孩的玩具,暗示这里曾经的生活气息。
他们说父母看不到我们的晚年,伴侣看不到对方的童年,惟有城市,诚实地伴随着你一生的足迹。可我还要加上一句,那些足迹,早已被淹没在高楼大厦里,只有几块铲飞的碎片,还残存在记忆里。
那时母亲在武汉打工,我寄居在这里。隔壁是一家早点摊,供应四周居民。这里人们外来居多,制作家具为生,一间小屋,便足具一家工厂的雏形。
还记得当时路况泥泞,跋涉半小时,才能找到公交车。我就这样上班,早去晚归,路上消耗三个钟头。
上班做什么呢?上书、搬书,我都想不出第三个词来形容我的工作。图书馆的工作就是这样无聊。如果有事业编制,我倒是愿意这样无聊下去,可临时工的身份注定了我,一天到晚愁肠百结。那些考上研究生的暑期工不会,他们早已预定了未来两到三年的道路,于是气定神闲,坐在那里看书。
至今还记得江大润喋喋不休说书的样子,他一鼓作气,花几天时间看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不停地讲述着书中的情节。上班时讲,下班打卡时也讲,而我心不在焉,看着那些正式工,平淡安详的样子。
如果生活只有这一面,还足以忍受,可每到晚上,吱吱作响的木锯声就会不断提醒我,还有比临时工更惨的事情。
我确实在工厂做过,做过两次。第一次大学退学,在永和安做防盗门。防盗门的工序很多,我只负责门框一项,而门框的工序又很多,我只负责轧花。
今天听说谁轧断了手,明天听说谁受了伤,几乎不能算稀奇。悲伤的事太多,多了就容易麻木。
另一次工厂经历倒没什么危险,但刺鼻的塑料气味,总令人作呕。现在想到都会不好受,大脑堵塞。
那许多郊区的工厂,就这样默默地存在,也许还挤着一批像我这样每天挤公交的人。我们看着这片城市慢慢长大、长高,四周扩散,如同摊大的鸡蛋饼。可城市愈大,念头愈小——卑微到尘埃里,只求一块栖息地。
那家“饺子&猪手”店,是从何时忙起的我不知道,但今天它却是衰落了。没有了破旧的民房、杂乱的工厂,谁会来啃猪蹄呢。只有像我这样恋旧的人,才会在等火车的间隙乘车至此,回忆曾经的味道,估摸着以后可能会吃不到了。
其实城市最令人怀念的地方,恰恰是未拆迁时的样子,尽管车水马龙、脏水四流,但我能看到人,活生生的人。我会观察隔壁的早点铺,约老板女儿一起去看电影,但不久的将来,这里必将高楼林立,你谁都看不到,除了一块块锃亮的玻璃。
从公交站的起点到终点,从大学到工厂,从破乱不勘的厂房到红砖白瓦的公寓,我越来越感觉不到人的气息,只有奋斗的声音:考上更好的学校、找到更好的工作、住进更好的公寓……而乡村呢,一批人注定要埋在那里,一批人注定不会埋在那里,他们不知道会埋在哪里。
从城市到乡村,从乡村到城市,我们自以为来到了一个更加繁华的地方,可实际上,这里的人更迷茫。他们被鞭子驱赶着,不知要驶向哪里。我们所以为的城市的美丽和有趣,其实都蕴含着血泪,在这些被改造的美丽背后,隐藏着多少人的悲欢故事。
乡村早已麻木,他们早已记不起上两代的往事,也许记得昨天的两圈麻将。城市却还很清醒,尽管高楼镇住了人们跳动的心脏,但仍然会有许多人记得,拆迁之前,人们曾经杂居在这里,耗尽力气建设现代生活,然后四下散去,未知心处何地……
李灵雨
2016年10月4日15:05于太原市新力惠中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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