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的最后一天是个大雨天。是不是由于台风过境,我有点不确定了,但总之那是个大雨天。可以说那是寻常的一天,毕竟阴雨天在盛夏再普遍不过;也可以说它不那么寻常,暗黄的天、还有足以使人握不住伞的汹涌大雨,一年也不过寥寥几次。
之所以要特别铭记那天,是因为那天是个情绪比较低下的日子。并非对阴雨天触景生情,而是实实在在的难过。之所以要在现在提起那一天,是因为今天和那天是相似的日子。
暑假的最后一天,也是我兼职当老师的最后一天。一大早顶着昏暗的雨云出门,坐了五十分钟的地铁。我像平时一样,到了以后先去办公室拿我存在那里的咖啡。即使是我这样假期兼职的助教也能随便出入他们的办公室,而我也已经习以为常。
那会儿只有我和一个全职老师在那里。
“开学之后你们还需要助教吗?或者周末呢?”我装作不经意地问问,但是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失礼了。
“我们平时都不忙哦。非节假日的时候就跟今天差不多。”
的确,不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那天几乎没什么人在。走道光线比较暗,看不见平时半掩着门的教室投射到地上的光亮。最靠外的大教室本来是采光最好的地方,不过三面落地玻璃的遮光帘都没拉起来。几天前闹哄哄的这里,这天却能捕捉到楼下车辆碾过树叶的声音。桌面也被清干净了——每一张。水杯、书本以及从来不被珍惜的A4纸印刷物不约而同地消失。就在昨晚之后,所有学生在这里活动过的证明都被抹干净了。
马路边缘的积水泛起微波,这似乎是连续几日降水的余韵;然而,厚重的云依旧看不见边界,也许结束的只是一个乐章罢了。
毫无疑问这是最清闲的一天。没有要辅导的对象,不用花时间盯着谁做作业。但我很难喜悦。我喜欢这里,也喜欢在这里做的事。
“为什么放假要来当老师啊?”我想起一开始的时候,曾经给我补习过的老师这样问了我。
那正好是我本科毕业的暑假,有很多对未来去向的不安,以及需要出口的压力。就这样把自己置身到一个无关的环境中,和原本不应有交集的人相处,是漂浮在激流中时难得的避风港。也许那时候我没有这样想,这是方才得以发现的。
“假期…还是挺长的,反正,如果一直待在家里,会被剥夺呼吸权的。”
我认为自己是不善于社交的,不过没想到当老师这种有社交属性的事情也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快乐。时而与抗拒合作的高中生对线,时而在教室之间往返给十几个人听写;对一些人我大概只会监察他们每天任务完成与否,对有的人我会掏出心肺地想要帮助。早晨占据了车厢里靠门的位置,就戴上耳机开始搜寻专辑;下午则总是期待着工作尽快结束,我好赶在下班前摸摸鱼,再泡杯咖啡。每天的日常尽管有固定的格式,但具体的内容却不尽相同,这样的日子大概有一个多月。
最后这天,我并没有做什么事情,仅仅是在那些教室都坐了一会儿。到了下午的时候,我把每一个已经熟悉的角落都悄悄拍了照,然后又对着空无一人的教室鞠躬,每一间都没有落下。这不是梦,当你回顾每一天的场景和故事时,并不会恍惚淡忘,反而愈发地清晰,历历在目;然而与梦相同的是,你只能眼睁睁看着每一刻原本真实的时光就这样逝去、远离,最终进入再也无法触碰的虚幻。
梦可以在极短时间里发生大量情节,但现实世界同样风驰电掣地向前推进,我们无力阻止其势头。
天色愈发昏暗。在这盛夏的日子里,哪怕是入夜时分也难胜之。这并不是已然落下的帷幕,相反,它背后是蠢蠢欲动的序幕,正按捺不住要将它再度扯开。
理性告诉我不论如何现在该走了。也许我可以过两天再厚着脸皮回来逛逛?谁知道呢。
夏季的骤雨就是如此,突如其来,不可回头。不需要春季的电闪雷鸣来铺垫,也不像入秋时有凉风略过街道的前奏。没有主歌与副歌的分别,它从一开始就是高潮。洪亮且暴烈,淹没一切伴奏的和弦。
已经在半路上的我奔向地铁站的入口。人行道上,水流顺着地势汇入低洼处,而我也成为汇入人潮中的一滴。入口里的两侧犹如两条平行的管道,左侧出站的流速因外面的大雨而受到阻滞,右侧进站与平时的下班潮相比却有过之。此时我甚至不能停顿,不断汇入的人在催促着、挤压着,没有任何一滴可以慢下来。
平日里下班后我在意的只有尽快回家,未曾慢下脚步;而最后一天我被大雨压迫着,无法停留。
拥挤的车厢里,没有谁能自主选择朝哪个方向站立。每次停站,有害怕赶不上车和坐过站的两股焦虑,以相反方向摩擦、碰撞,直至车门关闭的提示音响起,它们短暂地被清除,但是当列车再次开动,又重新在车厢里和下一个站台上酝酿产生。
车窗外有同步滚动的广告,但它只伴随刚离站那一会儿,旋即眼前的玻璃很快恢复黑暗。几条深浅不一的暗色线条,延绵不绝。
一切和平常也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地铁上的空调在这样的天气里略微有点冷。胸口、鼻腔到头顶的这条中轴线上,感觉有什么在颤动着。
这个假期我又再一次去当了一回老师,得以和一些朋友共事——当然,更多的还是新认识的人。由于最终还是没有去上假期里的intensive课程,又恰好得到了邀请,所以我没怎么犹豫过。
在旁人看来,这应该是浪费时间的行为。爸妈也没少说我。的确这不是一个足够理性的选择。假期很长,有不少对我更有效益的事情。但我没有后悔,我认为它对我是有意义的。不只为了怀念和重逢,也是一次祭奠。
今天(2.17)是我兼职的最后一天。
由于Covid-19疫情的影响,所有人都处在非常规的运转轨道。我已经连续在家工作了大半个月。对这个短暂的温柔乡的告别,也是以线上工作结束的。我预想的道别和送礼物没能实现,当然也没有机会把那地方的每个角落都拍照留下来。
今天是晴天。冬已去春未来,是阳光和煦的时候。上午,课程主管老师发了很长的一段语音。说完该说的话,我当然不会忘记一个“谢谢”。那之后,我站起来对着电脑屏幕鞠了一个躬。
那些过去的、当下的还有以后的所有困顿、艰难和苦涩,从来就没有被解放过。但是如果把这一切小心翼翼地捧在心里,不论是为他人祈愿,还是给自己慰藉,灵魂也许就会不惧怕流浪。我们不断地告别过去认识的人,又不断走进新认识的人们中去。
那天在回来的地铁上,一遍又一遍地翻着手机里学生作业的记录、好友里新认识的老师和同学们,当然还有临走前给每个角落拍的照片。我虔诚地整理着。
“以后要时不时地想起来。”这就是那天最后的想法。
下车后,我从人最少的一个出口走出去。
一个人沿着狭长的人行通道走了好一阵,出站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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