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冬奥(节选)
文|巴陇锋
(首发于《三角洲》2023年第一期头条)
《三角洲》2023年第一期一
他同意啦!田人可给网友“以梦为鹤”发去这四字时,整个人按了弹簧般猛蹦起,将鼠标垫和可行性方案等一股脑儿翻地上,惹得部门几个正吃猕猴桃的姐妹侧目惊呼。她竟浑然不觉,眉飞色舞以百米速度冲出办公室,杀到女洗手间,钻进逼仄厕位,这才对着污白的天花板肆无忌惮长啸:哇喔,额也有今天!发出这亮豁的陕西腔后,她喜极而泣,小家碧玉百事难,坎坷过往如潮水般漫上脑际。
用妈妈——老毛纺厂下岗女工何美丽话说,田人可其实是甘省人,原因明得跟镜子似的:父母都不是老陕,而是与陕西连畔子种地的陇东人,走西安比去兰州近一大半。所以,与所有陇东人一样,他们都为被划到甘肃而愤愤,明明是被陕甘宁围起的一块飞地,明明关陇自古一体,明明曾是陕甘宁边区南大门,明明一步邻近的,为啥不归陕,而舍近求远划给了甘?为啥!这事,一直是几百万陇东人的心病。每隔一段时间,就有股风声巨浪翻过礁石一样轰鸣,说庆阳平凉要归陕西啦,让抓紧准备。说者言之凿凿,称有红章文件为证,又故作机密,撩拨得人心一阵紧似一阵。更吊诡的是,近年还加上了西安要恢复直辖市的传闻,让何美丽遥想往昔,常有直辖市西安变首都的风声,陇东人听后比老陕还嗨。何美丽28岁与田大强处对象时,这对陇东大龄恋人,还对着修旧如旧、古韵盎然的护城河、城堞,满怀深情地憧憬过这美事。想想不是外省人的日子,想想京郊子民待遇,俩人就来劲,很快走一起。
话说当年,陇东美人何美丽也曾被无数古城小伙热烈追求,可说起老家时,对方有意无意间流露出的关陇关系偏见,令她如鲠在喉,关系便告吹。岁月如割,眼看得女儿家好时光一耽十年,人梢子何美丽被闪半路上。
枣木锤锤一对对。田大强也一样,他故土情深,退伍后人在西京的大厂里烧锅炉,心却要找个陇东村姑当婆娘。在他看来,世上没有女人比陇东女人能行:陇东女人要茶饭有茶饭,要针线有针线,要长相有长相——周祖古里的庆阳饭,是农业文明的灿烂花朵,被一代代陇东女人流传至今;陇东女人心灵手巧,庆阳香包走遍天下;“高原红”红里透白、白里蕴嫩,省了多少化妆品……所以,他非老家女不娶,哪怕“两半户”也成。
许是大强命好,或是美丽运败,30岁的田大强见到的第一个吃国库粮对象何美丽,彼此竟没弹嫌。面对大强深入骨髓的爱家乡文化、疼家乡女人的表现,美丽被深深打动,眼前没来得及亮人直接跳起来啦。俩人第三次遇面就把共同积蓄1700元给何家,连订带结闪婚了。
婚后一闲下来,大强就患强迫症似的与媳妇辩论,甚至自个跟自个辩,说北地归秦——对此,他一贯用语古雅,仿佛不如此不雄辩——乃肉食者谋之。接着便自说自话,从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论述,说历史地理文化经济等加起来大不过政治和民族,甚至连其中之一都大不过;关总一语,为了均衡——陕甘宁要发展,协同发展最好。每当丈夫饶舌聒噪,何美丽就故作动气地臭骂:还肉食者呢,我这就扒你皮吃你肉。说着就动手动脚热活一番,不到一年就热活出了田人可。
田人可为啥叫田人可?取爸爸姓为姓、妈妈姓为名而来。大伙儿都说这名儿起得高,高就高在珠联璧合,高就高在意蕴丰富,听着还贼舒服。据说网上姓名测试,这仨字每次都九十几分。关键是,这孩子会长,长相称了爸的心如了妈的意,现已是美丽时尚知性的“三秦娇娇女”,并不像适才这般狂躁,而是沉稳大气、颜值担当。
生在十三朝古都,自小在城墙根看着老外长大,田人可有着源自古今中外的自信,这自信来自骨子里、娘胎里,更来自如铁古城的秦砖汉瓦、历史时空和当下现实中。如前所述,虽然娘非西安人,过世的爹(父亲因见义勇为救过交大校长一命,而调交大工作,几年后伤势复发去世)非陕西人,她却出生在离西安城墙不到两千米的兴庆宫对面的交大,这底气就很足了。生在长安,你彻底脱了外省人身份;长在古城,你有天然的自信托着;耍在兴庆宫,雍容华贵你自带;交大子弟,幼儿园小学中学你一路名校免费熏陶……得天独厚的资源尤其是楼下的俩园——兴庆宫公园和西交大校园,那是金山银山也买它不到的。
话虽如此,可少年丧父、孤儿寡母的光景不免恓惶。田大强在时,家里靠他以工代干的工资和交大的便利撑持,他去后不久老领导又转任,日子雪上加霜,何美丽不仅因无赖男觊觎、欺负而百口莫辩地丢了校印刷厂临时工,而且工作换哪无良男侵扰到哪,终日里担惊受怕。唉,谁让她越来越自带风流了呢!诚然,美丽不是错,美丽的女人还坚贞得要命,死活不从,这谁受得了。没得逞的男人,能不造谣、泼污水给她?说到这,得修正一下,不是所有对何美丽好的男人都无良、都企图搞她破鞋,里面就有许多单身甚至没成家的正派男,诚心追过她。奈何,她一老不松口,一来丢心不下老田,二来越来越觉得给娃找后爸,影响她念书考学成长。喳就,这么打零工(主要当月嫂)支撑女儿到大学毕业。已是2017年,她52岁。想想一眨眼年过半百,却还赖在学校筒子楼里,没过几天温暖日子,何美丽不觉怆然泪下。话说回来,她还得感谢这蜗居哩,得亏老田性命换来的这旧楼,才使她无越外开销,一门心思供孩子。
活脱脱的窈窕美人儿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人可人如其名,打小省心又争气,读985大学的影视专业,临毕业何美丽正愁时,女儿已到一家国企上班。这可真是烧了高香,望着眼前活脱脱的窈窕美人儿,何美丽高兴得直掉泪。
现在,女儿上班已多年,不许她打工,她就先闲一阵子,看看情况再说。谁知,一闲下来这心思就多了,一老操心女儿的对象,还冒出怪念头:女儿一旦出嫁,自己一介老身,咋活?她禁不住打寒颤,思前想后老半天。唉,老田好是好,太匆匆,自己下半辈子也不知还有多久,总不能孤老终身吧?当然,女儿事排第一,转眼27岁,得催催这冤家,可别学自己当年——现在想,多不值当!她就想让女儿在网上找,听老哥哥老姐妹们说,孩子都网上相亲,现多数已圆满。她挪挪屁股,朝公园李白醉卧像旁彩云间的荫凉里坐,等坐稳当坐美气了,这才拨女儿电话。田人可说正提报项目呢,她一听开会,只叮咛:千万找城里娃,最好西安的。
嚯,何美丽是来了180度大转弯!好在,这弯是经过三十几年才转过来的,是含辛茹苦换来的,也是岁月的风霜雪雨教她的,可谓一生经验教训的结晶,因而十分可信、管用。
田人可在影视公司上班,看稿件、审项目,挑选可投拍的剧本、项目。她入司四年提成了主管,工资翻番。这在关系网遍布的国企,少见。可惭愧,她推荐的数以千计的项目、剧本、小说,无一采用。好在,不采用、没挡别人财路,少得罪人,加上她天然的温良恭俭让,才使她保有这体面工作,且芝麻开花节节高。本以为自己这么小绵羊,不是啥光荣事儿,可在《道德经》里得了安慰:“柔胜刚,弱胜强。鱼不可脱于渊,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这不,韬光养晦的效用显现,部门同意推她抓的头部电影《血战长津湖》。刚才,公司投决会通过该投资,只差走总经办和党委会流程了。
高兴之余,她给母亲回电话,第一次答应从速完婚。但她也有条件,母亲得找老伴,真正“美丽”起来。走心,当她忐忑地说出想法时,母亲竟来了句很潮的话:冬奥后,妈就结。她泪崩,从心暖到眼,觉得她们家离真正美丽不远啦!
《三角洲》2023年第一期二
兴庆湖水波潋滟,如兴庆宫女主——1200多年前杨玉环那明澈的眸子般动人,几十只红褐色、白色、蓝色的小船儿漂弋水面,似情投意合的鸳鸯悠然自得。远眺,围湖一圈的柳树逶迤如黛,2.6公里长的塑胶健身甬道如丝带般缠绕;近观,依依柳条似美人的发丝和裙裾随风飘动,触发游兴。公园的标志性建筑——沉香亭的四周,秋菊怒放、暗香浮动,这曾是李隆基御宴场所,李白杜甫就曾受邀作诗于此——现在,游人如织,歌声嘹亮……这是西安城和兴庆公园一年里最美妙的中秋时节。隔着虬曲的龙池石廊,是浓荫披拂的去处,高树下各种菊花似锦缎,槭树的红叶一大片一大片,似妖娆的舞女们扮成的菱形阵势,枝头发红的果球带着露珠儿,不甘寂寞地做着鬼脸。挂了女儿电话,何美丽起身弹弹屁股,一身轻松地从山峦林木中走出,沿山石嶙峋的小道儿,朝沉香亭西大雪松下的唱歌人群走,还没走近,便听到一个钢板硬折的腔口:陕西愣娃老话说得好:亲上加亲,冷怂滴亲。那是上年人的观念,如今,北京早办了奥运、马上办冬奥,咱西安办了“世博会”,“全运会”正进行中,新时代里,咱心气和思想要跟上。
听声音,何美丽知道是市体育局退休的老领导在高兴,不由心里敞亮,抬头一照,见潘黄河一身陕北腰鼓装扮,连蹦带跳吆喝着:白羊肚手巾红腰带,我六十二岁把彩戴;老黄历撇掉新时代来,老想着好事嘹太太!哈哈……何美丽被老潘那带劲儿不藏情的表演感染,不由拉紧口罩嗤嗤作笑。周围好几圈男女老少都被他逗乐,纷纷鼓掌,何美丽也使劲儿鼓掌。
这个饱经风霜而又豪情不减的老头,何美丽并不陌生。
来西安不久,她喜欢上了兴庆宫歌唱团演唱的老歌红歌,最爱《咱们的领袖毛泽东》。这陇东民歌,最初是1943年庆阳的孙万福唱给毛主席的。一个星期天,少女何美丽被歌声吸引,钻进人群看,见一个敦敦实实干部模样的青年在唱,此人四方大脸,阳刚、气场足,声音高亢嘹亮、含情,能把人带进歌的世界、也带进他的世界里去……她一下记住了这大哥。可此后几十年,再也没见到他,自然也再没听到这么走心的歌;她常在梦里或精神恍惚时听到那缥缈歌声,浮现那青年干部身样儿,徒增叹息和悲伤。直到去年国庆前,她在公园的相亲角给人可找对象,忽听得一腔子洪亮的《绣金匾》;这也是解放前由老家新正县马栏而唱红全国的革命歌曲,历久弥新,竟还这么亲切感人、入耳入心!当时,何美丽挤到帐幕下,见一个红光满面、留着花白寸发的五十多岁老头,正手舞足蹈、声情并茂演唱:
……九月里九重阳,金匾绣得长,金匾上绣的是……
一曲结束,人群发出海啸般掌声,何美丽也拍得手发麻。演唱者老练谢幕、下场,不断有人喊再来一首,老头犹豫一下,却没停脚步,继续朝雪松背后演奏区走。突然一个吹笛子的老汉站起,将笛子当空一挑,喊:黄河,把你最拿手的唱一哈!
啥拿手?我啥都不拿手!潘黄河躬身拿起保温杯,扭开去喝,你没想,都三十多年没唱咧,能吆喝出声、还没把人吓跑,就不错啦!
笛子听他这般说,便坐下。
唱个《咱们的领袖毛泽东》!不知是心魔作怪,还是冥冥中的姻缘驾到,何美丽竟没管住嘴,鬼使神差喊,为示郑重,她取下口罩,备注道,这和《绣金匾》都是从庆阳唱起来的么……
潘黄河讶异地朝何美丽瞅去,看到一个身材窈窕、面容姣好、猜不出年龄的尤物,不觉眼前一亮,拧住水杯,却不置可否地依旧呆原地。笛子先生高喉咙道:呀,这位小姐姐不说,我还忘了,你黄河不就这曲拿手吗?还谦什么虚?易大姐,快指挥!
指挥是位脸上老人斑会说话的六十多岁胖女人,闻言伸出两臂要动作,却不由谄媚地朝潘黄河脸上瞅,等他同意。潘黄河放下水杯,走到前台慨然道:既然遇到知音,我就不搬扯咧,不能让朋友们失望,来……板胡儿走起!
老黄就是……强!易指挥嘴里噙着个转珠子,精神抖擞地指挥。
潘黄河唱念做打,尽兴演唱。他没想到,几十年不唱,这歌还蕴在嗓子里、藏在躯体里、淌在血液里!几十年来,作为芸芸众生,他忙工作忙家庭忙孩子,养老送终、婚丧嫁娶、喜怒哀乐下来,没想到这腔子里还有这么鼎盛慷慨的艺术原动力;他有些意外,有些得意,有些感动,更有些猖狂,就放开了唱:
高楼万丈呀平地起,盘龙卧虎呀高山顶,边区的太阳红又红……
美丽的兴庆宫 兴庆宫的歌唱团 红歌联唱歌声里,何美丽时光倒流,突忆起自己初到古城时听到的那曲《咱们的领袖毛泽东》,巧啦,是那青年干部!?她不由心跳加快。四十年啦,作为普通妇女,自己既当爹来又当娘,为打工为家庭为孩子操碎了心,心头扎刀、孤苦伶仃、低调偷生……没想到,还能再次邂逅心仪男子!她不觉欣喜,不觉感动,不觉迷醉,想:几十年不见,这嗓子还这般好、身子还这么硬朗、精神头还依旧高涨!
俩人这就正式认识。
唱完歌,他们漫步兴庆湖正南面龙堂的紫藤萝瀑布下,又去玉带桥上凭栏远眺,更多的是在金辉斑驳的凉亭里拉话。见何美丽热情地喊自己“老黄”,潘黄河也不解释,俩人不住难为情地瞄一眼对方,摘下口罩抿嘴含笑。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归巢的鸟雀叽喳聒嘈,翻飞着;疫情让人一惊一乍,室外活动显得分外珍贵,俩人谈了些什么,何美丽一句记不起,潘黄河也是脑子一锅浆糊,只记得对方叫美丽,疑惑:日鬼的,这世上还有姓美的,而且名副其实!得知她守寡半生,他不觉心疼,忙道出老伴过世三年的讯息。俩人聊得嗨,奈何夜幕降临,便约定次日去全运会后,依依分别。
第二天一大早,潘黄河怀揣入场券,俩人在3号线咸宁路地铁站会面,与学生和上班族争挤地铁。坐上地铁,潘黄河才像犯错的孩子似的说,看的是苏炳添的百米决赛,晚上的。
何美丽一愣,想这人咋这不靠谱,离比赛还有13个钟头哩,嘴上却说:听你的,要不咱来个西安一日游?呃,你咋没开车?
咱清官么,哪来钱买车?潘黄河夫子自道,能保证娃不拖新时代后腿,就不错啦!
何美丽呵呵。最终,俩老家伙来了趟“在烈日和暴雨下”。
先去十几公里外的西安世博园参观。走走歇歇,逛了创意馆、自然馆、长安塔等。秋老虎发威,照得园区暖洋洋的,俩人都将外衣搭肩头,戴着口罩,潘黄河还戴着导演帽,帽舌遮住面颜,一走多就喘,脖子上晶汗直冒。何美丽穿肉色丝袜、紫蓝色碎花长裙,戴着黄褐色遮阳帽、茶色太阳镜,显得神秘摩登,咋看都还是少妇韵致。潘黄河哪敢与少妇约会,直觉得俩人像父女,便打消了意马心猿,沉稳坦荡起来。何美丽今遭见黄河,怎么看都是个实在敦厚的西北汉,没啥特别,心想自己几十年来心里起了翘,生生无视鄙视了那么多“王老五”“潘安”,而硬把一个普通男想象为意中人,多荒唐呀!可俩人毕竟大半辈子走过,知道随机应变、随遇而安,就不谋而合地拉扯起子女婚事来,问年龄职业学历爱好以及要求等,觉得不虚此行。
中饭时,田人可来电话,她羡慕老妈,说苏炳添是苏神,何美丽怪女儿说话太夸张;女儿提醒她,看苏神得先做核酸。俩老家伙都很惊吓似的,赶忙就近检测。等结果时,不觉都困了,离比赛虽然远,但光等核酸就得四小时,想回家休息,却都不好意思提,担心“起个早赶个晚”,就硬撑着打盹、刷抖音。先看苏炳添比赛视频,都一惊,第一次发现黄种人也能跑百米——俩人对中国田径还停留在刘翔甚至王军霞时代,没听过苏神。又见谷凌云信息,更是称奇,高兴中国雪上项目有戏了。下午四点结果一出,俩人就揣怀里,打的赶往奥体中心。
扫码测温检查,消杀防护安检,走走停停,持续近俩小时。终于到达等待区,潇潇秋雨骤然而下,直激得人身子凉透,不得不提前进体育馆。直挨到晚八点四十,激动人心的几秒钟才上演,像一道红色闪电,眨眼间百米决赛结束,最终反而是个头最矮的那一个突出于整个阵营:苏神以9秒95夺冠。俩老家伙直唠叨:终于认得“苏神”!值当!真值当!
苏神以9秒95夺冠馆外,雨早停了,但脚下积水不浅,凉风吹得人打寒噤。何美丽急着找车,潘黄河却拉她去买吉祥物,想将“秦岭四宝”朱鹮、大熊猫、羚牛、金丝猴全买下,何美丽只挑了“朱朱”。这时,潘黄河儿子打电话,说开车马上到但堵了,让等等。一会儿,他又来电话,说有紧急任务了,让父亲打的。潘黄河讪笑着,嘴噘得能拴牲口,何美丽见四处被隔挡、一时找不到车,就说还是地铁保险。
两个老家伙竟没找到奥体中心站,而是安步当车撞上3号线。相互扶持着下地铁站时,称呼就变了,他叫她亲家母,她唤他亲家,笑说:既然穷开心,还不如叫亲呢,有网感,也沾沾新时代喜气。边嘻哈边互相照应着扫码刷卡进站上车,一对大学生见来了老人,女生起身给潘黄河让座,坐男生膝上,却没人给何美丽让。潘黄河见状,将正坐下的身子又站直,呵呵道:谢谢同学!谁让美丽阿姨长这嫩滴,坐这吧!
说得学生情侣害羞地站起,挤入人群。他俩就“鸠占鹊巢”,肩挨肩坐下。空调温度低,何美丽用遮阳帽挡风,又取下太阳镜;一阵香风和迷醉气息袭向潘黄河,弄得他心旌荡漾,想说点调皮话,又被何美丽抢先:老黄,俩娃的事可好可好,我昨晚想了一宿……
潘黄河故作震惊,挑眉道:想了一晚!没睡觉啊?
何美丽见老潘深深盯着自己,自觉失口,解释道:可不,人老了不带劲,经常睡不着……
你这哪老,嫩得能拧出水儿来!潘黄河说,还是别熬夜,注意身体!
何美丽“噗”了一声,没接话,潘黄河将目光从她N95口罩上收回,斜看去。斜对坐着俩黑口罩老太太,其中一位是易指挥,另一位知识分子模样,是交大机电学院退休教授。她俩早注意到这边,没好打搅,何美丽也装作没看见。见躲不过,老教授朝这边喊:老小伙,拉我们虹彩妹妹看全运比赛啦?
何美丽因《虹彩妹妹》的独舞跳得棒,交大人便称她“虹彩妹妹”。俩人不得不回话:哎,就是!全运到家门,不去加油能对得住运动员吗?
我儿子昨日也去啦,您瞧人咋说?他说:不去后悔,去了更后悔!老教授道,笑岔了气。
易指挥黑口罩很性感,却一直冷脸噤声。
何美丽本不想说什么,她与郧玉琴在交大圈生活几十年,少说也见过上千次,可一句话没说过,高小程度的她深深自卑,作为一个名声被玷污了的女人她不愿高调,可今天却禁不住说:我女儿也说了,话咋说的……说是:爱一个人,请带她看全运,恨一个人,也带她看全运。
几人笑起来,车上的人也跟着笑。女教授就夸田人可是交大一枝花,何美丽笑笑,没接下语,心里却受活得如微风扫过鸡毛。潘黄河瞅一眼何美丽口罩,仿佛又看到她那怡人面庞,故意引话:哎,如今新时代,也进入老年社会,年轻人好活得很!
何美丽知道他引逗自己,故意不语。此时列车行至地上线段,易指挥将脸转向外,假装看桃花潭景致,耳朵却一直没闲着,听女教授道:我看你也日子到了油掺面处,快梅开二度啦!
陨教授,别损我,别损老哥!潘黄河得了便宜还卖乖。
玉琴,别招他,你又不是不知道老黄是啥人!何美丽打圆场。
陨教授想笑,潘黄河竖竖眉毛挤挤眼,问:我是啥人?
何美丽一时语结,半天才说:是那,咋说嘞?是……给点阳光就泛滥的人!反正,好人里面没你!
易指挥忍不住了:你看人家多了解你,钻你心窝窝里去啦!——哎,老潘,我问你,你带虹彩妹妹看全运,那你是爱人家呢,还是恨人家?
你这平地起波澜,让人接不上!潘黄河一惊,强压欣喜道,我对她是既爱又恨——爱恨交错!
哎,你到底姓啥,姓黄还是潘?何美丽掩着惊喜,故意岔开话题。
潘黄河故作吃惊,笑道:你说姓啥就姓啥?称呼嘛,叫响就成!
四个老家伙,只有何美丽蒙鼓里,但她也不便较真,就没再说啥。终于消停,老年人说迷糊就迷糊,何美丽和潘黄河互靠着睡着了。她刚入梦,易指挥就推她,说胡家庙到了,列车停靠,易指挥唉唉有声走出,在潘黄河额头弹了个脑瓜崩儿。潘黄河就醒了,以为何美丽与他耍,高兴得再没睡着,思谋着更接近对方。很快到了咸宁路,他猛然鼓起勇气,拉着何美丽手下车,俩人边走边亲热地说笑。
今个支持了全运会逛了世博园,逛得还满意吧?潘黄河说,若愿意,北京冬奥会也可以去。
满意满意!和你老黄一起,敢说不满意!
潘黄河美滋滋:听的就是你这句话!
你这人咱这随便?何美丽突然抽出手去,羞红脸切齿道,你,你……我给你说,咱把咱的事看淡,娃娃的事要抓紧嘞!
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潘黄河腾出双手比划着,坚持道,记住了,明天一定把照片拿着……我看这事嘹太太哩!
嘹太太,嘹太太!我看你要把虹彩妹妹变太太咧!落在后面的陨教授喊道,挥手道别,他要给孙子买早餐面包去。
三人大笑。
这玩笑开大咧!何美丽说,舞动着“朱朱”与老潘作别,走进灯火阑珊的交大三村。
(节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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