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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开出的花上了年纪的人有大智慧,上了年纪的房子也如此。
深圳的碉楼算是房族的长者,五百余座碉楼穿过烟雨,立于村落,隐于市井,与岁月同歌。
深圳龙华上围艺术村有好几座碉楼,青砖白墙,方方正正。墙体一冲到顶,平直得像个不会拐弯的二楞子。墙面色泽不均,有风雨冲刷后的窝痕,有阳光曝晒后的光斑,有燕子搭窝留下的足印,有青藤蔓延扒住的叶脉。小小的窗户下是雨水描绘的黑须,浓重而深垂,像画花的京剧脸谱。屋顶刷了一圈红漆,又添了几份凛冽和刚硬。窗户极小,四面墙皆有,三五个,四六个,不等。它们嵌在十米高的墙面上,像窟窿,泛着幽深的光。仔细看,有的窗户上方还有雕饰,像一朵莲。莲生佛心,可是碉楼的本心?
碉楼老了,却没有闲着。
55号碉楼成了龙华文学孵化基地,这是本土作家共同的家园。这里会不定期来一场文学沙龙,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在一座有着历史余味的碉楼里追逐心中所愿,纵使眉间落雪,心也灿然。碉楼旁边配套的多间瓦屋各有用处,或陈列白石龙文化名人大营救作品,或展放本土作家出版物,或存寄作家书作手迹,闲时还可在这里读书喝茶,种花养心。
55号碉楼旁边立着另一幢碉楼,叫“南熏居”,一个被岭南烟雨浸染过的名字,颇有味道。“南熏居”收藏了许多不同朝代不同时期的熨斗,继而有了一个新的名字——中国历代熨斗博物馆。这些熨斗带着自己的故事从不同的地方汇聚而来,讲述曾被它们熨烫过的衣被风物,还有那些被它们熨平的眉头褶皱、悲欢离合。和它们在一起,能听见过往的声音呼呼作响。
2021年夏,我去55号碉楼参加一场文学活动。在青石小巷里,我望见城墙肃穆板正,瓦屋飞檐翘角,一片古朴悠长的岁月遗迹向我迎面扑来。立在岭南之风里,我打开了相机的阀门。镜头中,木门配铜锁,蝙蝠衔寿桃,旧事古愿,陈年新岁,都写在青砖黑瓦里。我却改变了主意,收起了相机。我抻开手掌抚摸墙壁的纹理,感受它的凹凸不平。我把脸颊贴在墙面上,像是与一位老人行下亲切的见面礼。我抬头看里屋的房梁石板,看门前的瓦檐沟渠,看阁楼的曲径通幽,它们联结成一部厚重的旧书,写满岁月的斑驳。
我把它们一一看尽,再一一记在心里。存于触感里的弹跳,胜于照片里的僵死。
下起了微雨。雨水淋湿墙体,那些或黑或白或说不出颜色的纹路愈加清晰,我看到了它们在雨里的怡然自得。
雨越下越大。站在屋檐下,看水柱从瓦槽里哗哗落下,通透,迅猛,溅落于地时白光泛起,亮珠成舟,顺着沟渠流向纵深。
好久没有见过这样的雨柱了,好像从天际腾云驾雾而来,好像从远方翻山越岭而来,好像从旧日携风沐光而来,带着久远的足音,带着过往的尘埃,带着节奏不一色彩不一的兵歌剑舞,带着气势如虹浩瀚如风的万马奔腾,聚形汇气,裹音夹律,磅礴着地,荣归故里。
感谢这座青春的城留下这些古老的楼,让今日的风可以携四百年前的雨浩然归来。
时光流转,能流转的才叫时光。这一场风雨带来的绝不止一帘白珠,还有明朝那些事儿,还有清代那些曲儿,还有民国学堂里的那些琅琅书音,还有新中国成立时的万物雄心,它们环绕于房梁,穿行于窗棂,游移于砖缝,寻味百年。
碉楼是负着使命的。储存历史,连接古今,缝补岁月,提醒这座昂首阔步向前冲的城市要回望来路,要看见眼前,要拥有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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