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肯定,你从小不曾为自己的存活与抉择曝晒于烈日之下,啼哭于黑暗的狂野。你只会做一件事:活在别人为你选定的路上保持缄默。”
这是简嫃在故事集《女儿红》里的话。
那时读到这句话的我,正百无聊赖地享受悠长假期。读到这里,仿佛有雷电从头顶劈过。
有人说,读简嫃,如饮烈酒。我心戚戚。
最初读到简嫃,记得简嫃,应该是《水问》里的那句“如同一滴酒回不到最初的葡萄,我回不了年少”。
只此一句,一眼,一秒钟,就被她深深迷住。三日绕梁,余音不绝。她的散文清丽又恢弘,带着女性特有的灵气,沾几分佛性,透几许聪慧,绕一丝坚韧。她是台湾六十年代生人,著有多部散文,被誉为“台湾文坛最无争议的实力派女作家”。
最近在读的是《只缘身在此山中》。1986年初出版,与《水问》一样,是简嫃年轻时期的代表作之一。这一部故事集,以诚挚好奇之心体会佛山方外的人生意境;又写亲情醇厚,文有境而意无境;再写男女爱恋的细致觉悟,缘若在却以无缘了篇;禅意甚浓,言语优美清丽。
书里故事很多,这里只摘一个,《忘却所来径》。这则故事讲了“我”与一位女孩子在山间庙宇的相遇,寥寥数句,就是一个禅意满满的故事。
文章开篇便是关于女孩子的人物描写:
那时,我站在楼上浏览四野,因闲云想万事,随飞燕思万物,心中是淡淡的无可亦无不可。
而她站在廊下,定定地看着壁上张贴的文字。她人长得高,一头长发如一匹瀑布,不编不夹不束,就这么泻至于腰,好一种至死无悔之姿!一袭藏青色碎花洋装,很古典地保守着双膝,有着中礼中节的固执。她那时或许正要出门,戴着一顶墨西哥草帽,肩头挂着一只草织的背包,足蹭一双凉鞋,那些许飘泊意,真会让人走避,仿佛她要到哪里去,谁也阻止不了的。
好像,有人喊了她,她飘然旋身,不羁之美,令人心惊!
好厉害的简嫃!在故事还未发生时,三言两语就刻画出了一个美丽而奇特的女孩子——如瀑布般长发,是一种“至死无悔之姿”;古典的坐态,又含着“中礼中节的固执”。一个桀骜而孤绝的人物跃然纸上。
相遇后的聊天中,“我”向她提问:
不敢想象,她还未到佛光山上来的多年以前,如果有位男子对她邀约,她剑眉一竖的时候,他怎办?她语出峻词的时候,他怎办?她双眼一逼的时候,他怎办?
就连我问她这些儿女情长事,她一笑,算是回你又算是答天下诸有情:“这种,感情的事。”她一顿:“经历多了,会感到。”
“感到什么?”好像平常所听得的种种对爱情、对盟誓的定义与批注都不算什么了,而她所要说的才是最对、最能成为圭臬,你该终生去实践的。于是你又心急地追问:“感到什么?什么呀? ”
她扬眉,看你,说:“无常。”
还好!我不是痴情男子,否则,怎承得住这么天外而来的陨石!
好可爱的“我”,“天外而来的陨石”——真像是失恋瞬间的感受呢。然而这样“无常”含义深刻的话从一个姑娘口中说出,不免让人唏嘘了,于是“我”继续诘问,在经历长久的沉默后,女孩讲了一个故事:
我心里仍是不服,暗自揣度:“你又见过多少无常?”
她停了一段时间不说话。我们对坐着,夜里的室内很静寂,她想她的,我想我的。我们思考着一个很难的问题,在谈与不谈间。
“四五岁的时候,”她的声音如半夜的滴漏,要把顽石穿成虚怀若谷:“我家院子开满一种紫色的花,每一朵,都是最漂亮的,我拉我爷爷去看。”
这我了解,一花一石一草一木都曾在每一个人成长的过程中绽放着喜悦的光芒,这我了解。
“第二天早上,”她说:“花全谢了。”我一惊!
她说:“我哭了。哭花吗?好像不是。是哭另外一个我不知道的东西。”
她说:“现在,我知道,是无常。”
读到这里,我想起了《小王子》。即便是最爱的那朵玫瑰,也有随风而逝的那一天啊。
她平静地说:“每一朵花开花谢,既是因缘,也是无常!”
那时,夜很黑、很闷、很热,我的心有种泪不出的难过,奋力挣脱,可是两只大黑掌却一直撅住抓着勒紧!我知道她接着要说:“人,人也如此!”我几乎想用全身的意志阻止她下这定论,判这刑!
她没说,我的心说了。
沉默。
沉默至谷底。
听过她的故事,“我”也明白了:因缘聚会,诸法无常。岁月悄然流逝,一切都不免面目全非,至此,“沉默,沉默至谷底”便是结尾。
在这本书中有许多对话式故事,《忘却所来径》并非最有代表性的一篇,却是最能触动我的一篇。因为这一篇就像是写给年轻人的。
年轻人有太多想要把握,想要争取,想要留住或者舍弃,然而面对人生的无常和无奈,我们该怎么办?沉默吗?或者追问?
我承认,我不曾经历沧桑。而我又不得不承认,在人生——如王小波所言——这样一个缓慢被锤的过程中,虚妄的功名利禄,飘渺的因缘际会,好似万劫不复的轮回。身在俗世,生如蝼蚁。身在此山中,生活时雨时晴,有小确幸,有大悲哀,有无法抵达的彼岸,无法求得的缘分,无法找到的幸福。似乎在这座山里永远无法寻得一处能够通往永恒的豁口,我们像无头苍蝇乱撞,杂念纷起,永无安宁。
所以要追问啊,追问意义,追问来路与归处,追问于征途,追问于尘嚣。
因为山在这儿,比星辰大海更深沉的,是心啊。
未入山门身是客,随云随波随泥沤;
甫入山门身是客?问天问地问乾坤?
一样的日月,却异般心情,我心愿是一个无面目的人,来此问清自己的面目。
好在还有如简嫃这样的人,她们身怀绝技,行走江湖,以笔代刀,为世人解围纾困,在错乱的现实里,遗世独立,美不胜收。
以简嫃的一句结尾吧:
“我们何其不幸,不能被无所谓的美梦收留,又何等幸运,历劫之后,单刀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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