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在开始写文章之前定下标题,这一篇太过意外。我也不太喜欢在开头就交代结尾。
后来,她成了怨恨的载体,她人老珠黄,她永远记挂着柴米油盐和孩子的放学时间,她间歇性怀疑丈夫有外遇,她易怒,她不达目的不罢休。她最擅长的就是以死相逼。
一个人的死对于这世上的谁有价值?或者,你以为你的死对谁有价值?
其实不过都是你以为。
她十五岁那年踏进心理咨询室。蓝色的墙壁,蓝色的百叶窗,蓝色的风扇,是盛夏的午后,屋子里却寒气袭人。她打了个哆嗦,心里发毛,想转身离开,却被屋里端坐的咨询师叫住。
“不聊会再走吗?外面太热了。”
她一步一步挪到咨询师正对面的椅子旁,盯着对面的人看——一副知心大姐姐的模样,黑发如瀑,笑容可掬。她坐下了。
咨询师把桌面上的小风扇拨向她,吱呀呀的响,蓝色的扇叶旋转,风扑过来。她的寒毛竖起来,她摇了摇头,说:“我不热。”于是风扇又被拨回去,她从风扇的背面看着蓝色的扇叶,它们还在不停旋转。
它们会不会很累?看起来很辛苦呢。我也很辛苦,我也……也很累了。
“想什么呢?”咨询师开口了。
起身离座的时候,咨询师还是笑容可掬的样子,告诉她,这个世界远没有你以为的那么糟糕,你自己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疲惫,那些人你恨一时就已经够了,用不着恨一世。
她没有表情,也没有点头,默默把椅子推回来时的位置。对面的人又开口了:“有时候,你大可不必在意这么多细节,压死骆驼的稻草就是累积而来的。”
“我尽量。”她垂下眼,走向门口。
屋外是一条长廊,下午一点五十的太阳炙烤着万物,她觉得心里冷的发毛,窗外的蝉聒噪个不停,像极了深夜里她的耳鸣。
预备铃响了,她回过神来,匆匆跑回教室。同桌问她去哪了,还告诉她前天的月考成绩出来了,班主任刚刚夸她是班里成绩最稳定的,总是名列前茅。她笑了笑说不过就去了趟厕所。
晚上回到家,鱼肉鲜美,可她却撇了筷子说不想吃,母亲的怒气眼看就要发作,她赶紧从书包里拿出月考的成绩条,指着最后一列的全校排名给母亲看。母亲瞬间脸上堆笑,说不想吃就不吃吧,一会给你弄点水果。她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转身进屋说是温书去了。
她的脑子里不停浮现前天放学时在楼梯口看到的场景,她的男朋友和他同班的一个女生,打情骂俏的从拐角后走出来,见了她从楼梯上下来,竟第一时间是转身躲回了那个拐角后,而同班的那个女生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木木的站在原地。她装作没在意,目不斜视的走下楼梯,却刻意在教学楼外站了一会。没多久他们俩就又一次并肩出现在她的眼前,从侧门离开了,没有看到她。
“嘶……”好痛。她低头去看,左手胳膊已然被右手大拇指的指甲掐出了血印,她恨到了极点,却又不能声张出自己作为正经女朋友的正义来,毕竟在所有人眼里,她可是一个好学生,最乖的那种。
隔夜胳膊上的血印就结了疤,她挠着疤,一时间竟对那棕褐色的疤欢喜到不行。那可是我受伤的痕迹,那可是一种对恨意的解脱。
二十五岁那年,一个盛夏的午后,她因在家割腕而被送往医院。半小时前还在歇斯底里的母亲,现在紧紧抓住她的另一只手,告诉她我什么都依你,你不要再像刚才那样想不开了。
她现在已经会对一切糟心的事情笑靥如花了,所以她很漂亮的笑着,说我已经想不开十年了,不只是刚才。
半小时前,她只因饭桌上偶然说起一句要从现在的公司辞职去自己开一个店,就引发了争吵。母亲争吵的话题从一开始的觉得她这个想法荒谬,到这家公司是好不容易才进去的,到她的大学本科没名气,到她的高考失利,到指责她从小学开始十二年来没认真读过一天书,到认定她沉默寡言必然开不好店……女人翻起账本来真是字字诛心,尤其是上了年纪又满心抱怨的女人。
于是她突然明白,原来我扮演了那十二年的好学生,竟是一文不值,如今竟也能被一句话全盘否定,那么那些年熬夜写的习题算什么,周日通宵后的五点钟看到天空泛起的鱼肚白算什么,堂测周测月考中挖空心思填满的考卷算什么,就连十二年来用光的那些替换笔芯都是不值得,更何况是为了保全自己好学生的称谓而牺牲掉的初恋。全都一文不值,全都能被否定,全都是她一厢情愿,自以为的用成绩好来讨好成人的世界。
小孩才分对错,大人只看利弊的啊。对我不利,那我就贬低你,把你贬低到你觉得自己甚至不配做这世上的一粒尘埃。
天崩石摧,訇然中开。
她对面坐着的母亲还在喋喋不休,甚至埋怨起她辜负了自己毕生的期望,早知道就趁年轻离开这个家,说不定现在能过得更好,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走了,要不是为了你,我还用受这穷酸罪……
你以为我想要吗?你只知道一味的给,却不管我想不想要,就硬是塞给我,我不要就是不孝顺,我不要就是坏孩子,我不要就是辜负了你。那我呢,我的期望呢,我不该有期望吗,谁又辜负了我呢?你根本不会想我到底要不要,因为你觉得我要。
可这是我的人生。每个人的期望都该由自己来承担,寄托在别人身上的,都是懦夫,理由再充分也是懦夫。
手机铃声响了,她接起电话,里面传来朋友的哭声,她说她的母亲逼着她跟刚谈了半年不到的男朋友分手,就因为男方家境贫寒,以后结婚吃亏。可是朋友说,我们只谈了半年不到,又都年轻,婚嫁的事情从没考虑过,况且他这么上进,谁知道以后呢……她的母亲在家急到不行,一言不合就冲出家门站在护城河边以死相逼。朋友说,我妈要是再这么下去,我就先跳河去了,谁还怕个死呢,反正这日子过得还不如去死。
嘟、嘟、嘟……
朋友挂了电话,最后一句话却一直在她耳朵里盘旋,就像从十五岁那年开始的耳鸣。
她推开饭桌,用几近疯癫的脚步冲回卧室,从抽屉里翻出上学时的笔袋,掏出裁纸刀,没有一丝犹豫就割在了左手腕上,血一瞬间涌出来,她闻到了铁锈味,熟悉到颤抖。
她望着窗外盛夏的骄阳,心里冷的发毛,蝉一阵一阵的聒噪,像极了陪伴她十年深夜的耳鸣。她想起十五岁那年的盛夏,也是这样一个午后,她走进的蓝色的屋子,她吹过的蓝色的风扇,她心疼过的蓝色的扇叶,以及那个咨询师说过的话。
孩子,你才这么小,不要轻易地怨恨别人,你要学会放手,念念不忘就不能朝前看。
你可以恨一时,但不能恨一世。
压死骆驼的稻草都是累积而来的。
你的青春才刚开始,别让抑郁症毁了你。
她被确诊为抑郁症,拎了些药回去吃,在她看来吃不吃无所谓,无非就是捱日子,索性过了几天就扔了。
其实大部分人对抑郁症都是一副你作你活该的态度,所以在她每天每天和想死的念头做挣扎的时候,他们照旧会在她身边嘀嘀咕咕,有时甚至是明目张胆的争吵。
她三十五岁那年孩子七岁,上小学了,她整天在家忙碌着家务活,半心想着伺候好孩子,半心疑神丈夫的外遇,一年四季从不化妆,也不爱穿裙子,双手粗糙,双腿肿壮。她苛求孩子拿满分,苛求丈夫拿高薪。
她也曾有过期望,也曾有过很多想做的很酷的事情,她也不曾向任何人低过头。
她在十五岁那年的盛夏想过自救,可是那个她死在了二十五岁的盛夏,死在最后一根稻草下。如今她三十五岁,像开头所说,她成了怨恨的载体,她人老珠黄,她永远记挂着柴米油盐和孩子的放学时间,她间歇性怀疑丈夫有外遇,她易怒,她不达目的不罢休。她最擅长的就是以死相逼。
她还有很多个十年,她还有四十五岁,五十五岁,六十五岁,可是这一切都没有了意义,这若干个十年都不过是在重复同一天。
她每到盛夏都会焦躁不安。“盛夏”这个词本就使人联想到死和糜烂。
他们总喜欢等,总喜欢说以后,“等你上班之后再……等你结了婚再……”所以这就是他们的人生观,这就是他们越来越平庸的人生,因为很多事情现在不做,以后就等不到了。
他们是谁?
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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