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初三那年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敏感脆弱的胆小鬼的。学农,就是一帮十五岁的孩子到农村学种地。我们学农的地方叫哈业胡同,位于包头最西部,那里土地肥沃,视野辽阔,四季分明适合种小麦。
同学们天一亮就下地了,那个夏天锐利的阳光刀子似地倾泻下来,每个人都晒得黢黑,冯老师鼓舞大家道,“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同学们从未干过农活,这一干活很快就饿了,冯老师把我分配到了炊事班,和另一个女生帮着大师傅揉馒头。
大师傅是本地人,又高又胖,嗓门儿洪亮,他的圆脸泛着红光,五官都是圆的,一双眼睛笑起来像弯弯的月牙,有几分大肚弥勒佛的憨态。揉馒头的时候,他会给我们讲当地的传说,我们听得津津有味,时间过得飞快。每当日落时分,他都会喊一声”看,火烧云。“我们亲切地叫他“火烧云师傅。”
我们是用手边搓边团,所以筋道好吃。大师傅是搓馒头的高手,两只手同时搓,一分钟能搓几十个馒头。当时冯老师就是看上他这手绝活,毅然决定请他来做。
每天的饭菜都是大烩菜馒头,顿顿如此。我们将土豆削皮,大白菜切碎,火烧云师傅在大铁锅里放一点点油,扔进去几棵葱花,炒出香味后,将土豆白菜相继放入,接着倒水,煮熟之后,再浇一勺子热油和葱花,看上去香了很多。
尽管如此,同学们都变得又黑又瘦。那时,我们一个月回一次家,母亲看到我后,对我爸说,“孩子受制了!” “她一直想去当兵,提前磨炼一下有好处。”我爸平静地说。我妈赶紧去做我爱吃的饭菜,犒劳一下我肚子里的馋虫。
星期一就要返回村里了,家里的肉票已经用完,我妈赶紧出去买了一个红烧猪肉罐头,里面是红烧五花肉,上面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大油。我妈把一整罐红烧猪肉都倒进锅里,又放了葱姜蒜和碎花生,炸酱闻着特别香,我用那只玻璃罐头瓶把炸酱带到了哈业胡同。
回去后,同学们都把自己带来的炸酱和炒咸菜摆到桌子上,一起分享,结果,我的炸酱最受欢迎,很快就被吃完了,大家把炸酱抹到馒头上,吃得满嘴流油,赞不绝口,我心里特别高兴。爱屋及乌,炸酱使我倍受同学们喜欢。
平安无事的日子一晃而过,就在学农快要结束的时候,“馒头事件”发生了。
一天下午,一个男生来到厨房,恳求我给他一个馒头,“给我一个馒头吧,实在饿的不行了。”
“不行,队长有交代,不可以违反班级纪律。” 通常情况下,我都是铁面无私的,但是那天,那同学很执着,他不屈不挠地恳求,刚好大师傅又不在。
“你们每天揉出上百个馒头,打饭时,一个同学才两个,男生和女生都一样。我们干完活,那两个馒头早消化得无影无踪了。你在厨房干活不知道我们挨饿有多难受。”
我有点犹豫了。但是没有胆子给他馒头,我不想闯祸。
他看出了我的动摇,“给我一个馒头吧!不会有人知道的。” 他的样子十分可怜,我快速地向四下扫了一眼,迅速将一个馒头塞给他,示意他别出声赶紧走。他拿着馒头没出门就咬了一大口,我突然感觉哪里不对劲,一扭头看到一双古兰丹姆的眼睛。
另一个女生站在厨房门口,她没有阻止我,却把这件事告诉了老师。
“当时选你进厨房,是因为你是军人家的孩子,但是你辜负了我的信任,挖了班级的墙角。”他说话的样子很严肃,仿佛我给出的不是一个馒头,而是一吨小麦。我的脸立刻烧了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用宋丹丹的话说,我薅羊了班级的羊毛啊!
很快,同学们都不跟我说话了,我一下子被孤立了。我感到了孤单和难过,被孤立这事看不见,摸不着,却是暗中的毒汁如颖随行,无处不在。
这种事最大的恐惧并非伤害本身,而是从伤口中慢慢滋生出来的东西。我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学生,我化解不了这种“看不清的战线”。
我望着麦田,麦苗很团结,它们整齐划一地摆动着身体,留给我一个羡慕。我的伤心奔腾不已,空旷的原液包围着我,我的灵魂变得孤立无助。
那些喜欢炸酱而亲近我的同学一下子又都疏远了。那一刻,我曾经期待的激情和理想离我远去了,我15年的生命第一次被伤害,看着周围年轻的面孔,想起我们一起度过无数疲惫的夜晚和白天,心情时明时暗。
我的阿Q精神又跳出来说话了,“还有一个星期学农就结束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能挺过去。”但那一个星期真是度日如年啊。
学农结束回到家里,我对母亲说,“升高中后不想在这个班了。” 我妈吃惊地看着“为什么?” 我已涕泪滂沱。母亲知道我受了委屈,就去找冯老师了。冯老师已经被提拔成年级主任,他志得意满地说,“哎呀,没事,一切都好着呢,放心吧。”
但是我还是受伤了。高中时,我去了另外的班。之后的几年中,我一直被这件事困扰。隐约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压力在前面等着我,
今天,我写下这段回忆,心里充满了感激,当年,我们提前接受了各种磨炼,为后来的人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成长就是不断被鞭挞,留下一道道伤痕,终有一天,你会变得刀枪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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