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总得需要一个保温杯。这个梗我总觉得荒唐得要命,毕竟高中时候,哪个学生没有一个保温杯来装水呢。90后的少年啊,我还是喜欢用保温杯来喝水,哪怕买了年轻人的饮料,也要倒入杯子里盖住来喝,一种习惯或是固执,用到杯子上的花纹都掉漆,老土的不行。
但中年人和少年的总有共通之处,都是那么健忘。昨天喝的饮料是可乐还是柠檬茶呢?去年与自己带着保温杯去远行的是谁呢?操场上跑完步在草坪上一同喝水闲聊的那人,如今又在哪呢?
今天刚看的课程,明天就会忘记吧,刚加的微信,几天后就只会在节日发祝福了吧。晚上我打开杯子喝了一口,透明的白开水还残存了昨天喝过的雪碧香味,才想起来昨天一起打了篮球,一起泡了网吧。
也许我们体内有个角落存放回忆,所有的记忆在堆放在那里,终于腐锈成一瘫死水。这个角落像一口包裹密实的池塘般,只待某件事戳破,那一滩死水一般的记忆,便会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例如死亡,例如破碎。
我的水杯,就是这么无来由的破碎了。
小时候外婆说过她的一个故事,那时她还带着一个手镯,陪伴了她十八年。一次刮台风,村头那棵歪脖子树倒了下来,而她就在树底下,奇迹般的毫发无损,唯独手上的翡绿色手镯,无端的裂成两半……这故事是我后来才想起来的,这破碎的玻璃碎片散落了一地,沾着水珠,晶莹的尸体,它锋利的割破那口池塘,那些回忆翻滚而来。像是庵野秀明的手法般,片段不断的闪回,斑斓炫目,最终只化做一个名字,林燕。
林燕,林燕,林中之燕,却心慕大海,这是林燕跟我说的。
她那时还说了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了许巍,随口的哼着唱:“每一次难过的时候,就独自看一看大海……”
“很奇怪吧”她说,“难过的时候我就喜欢和你聊天,和你聊天时我又想去独自去看大海,真正去看大海时,我又想和你聊天了。你说,这逻辑是不是很奇怪。”
“不只很奇怪,还很可爱。”我挠着头说。
“你个傻瓜,想什么呢。”
她两手垫着头,平躺在操场的草地上,刘海几缕在她额头,不看我时,她的眼睛总是那么好看。
就这么沉默看了一会星空,她突然又说:“我说木头,你会记得我吧。”
那时我仰头喝着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书上说人死了会化做流星,我的那些亲人,他们会是哪颗流星呢?你读了这么多书,你说这个科学吗?”
“这个有科学依据的啊,伟大的生物学家安徒生曾经说过的。”
“其实我不想变成流星,你说死的人那么多,你怎么知道哪颗流星才是我呢,就算知道,流星也太短了,就那么一刹那,谁记得住呢。”
“那你变成流星,砸我身上不就得了嘛,那感觉一定终身难忘。”
“不说笑的,我要是死了,你到底会怎样记得我啊。”
“嗯……我应该会把你的骨灰撒到大海里,你知道斯里兰卡嘛,像是千与千寻的海上列车,我搭上我最喜欢的火车,把骨灰洒在你最喜欢的海里,怎么样,够浪漫吧,哈哈。”
“那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一百件都答应”
“就一件事,一定要记得我”
一定记得你,对吧。尽管如此,这些记忆还是一步步远去了。各自的升学考试,各自搬迁,到后来只存在了通讯录列表,微信没加,到后来连节日的祝福都没有客套了。现在我常惴惴不安,生怕我的这些记忆会不会残存太久,忘记了一些关键的东西。忘记了我曾经有过爱的东西,也差点忘记,我每天用的水杯,也是你送的。
说起来,或许是你送的水杯,才能让我用到现在吧。我看着它破碎的尸体,怎么也得打个电话告诉你。
多年未见,不曾联系的老朋友,上去就说:“嗨,林燕,伱知道吗,你送我的水杯今天突然破了呢。”
哈哈哈哈哈,真是适合我的开头语呢。
但意想不到的是,她竟换手机了。“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换手机都不说一声,真没礼貌呢,不过话说回来,我换手机也没告诉她啊。
不过还好,除了手机,我还知道林燕家在哪,印象里曾经去过她家两次,有次还借用了厕所,她家的的坐厕马桶盖冰凉的让我拉的一点都不顺畅。
我买了当天的车票,只带了那个破碎的水杯。也许她已经搬家了不在那里,但我却无来由的想去见她。
她家门口有一颗高高的梧桐树,我还记得有个院子,院子里有口水井,我曾经喝过那口井的水,清凉可口。虽然过了几年,但这里还是没什么变化,我不费力的找到了她家。
敲门许久后,阿姨终于给我开了门,上次只见一面,如今她已苍老许多,满头的白发,差点没认出来。
“阿姨,我是林燕的朋友,我有东西要还给她呢。她在家吗?”我没喝茶,直接的问。
“你是她朋友?那你怎么不知道她……她,唉。”
“我是她以前同学,好久没联系所以没她电话。她现在怎么了?”
“刚好我也要回去,你和我一起来吧。”阿姨说完起身收拾了一点东西,带着我关上门走了。
搭乘小镇的公交,走了好几个站来了郊外,我们在一家疗养院下了车。
医院的白墙,还有两棵茂盛的细叶榕树,下面有跷跷板,瓷砖的滑梯,铁链的秋千,一切还是那么熟悉,原来我曾和林燕来过这里,她荡秋千,我在后面推她。
我在住院楼签了名,护士指引我到了林燕的病房。
房间在五楼,透光很好,能看到外面的木棉球顶,下午的阳光刚好穿过百叶窗,一条条的洒到白色的布帘上。林燕在那里安静的睡着,远远的像只刚出生不久的雏鸟。
阿姨在和医生说着什么,我径自走到她的床边,脚步声匆匆,她从睡梦中醒来,微微的睁开眼,看到了我。
我摸了摸她的头,频繁的化疗让她头发早已掉光了,凹进去的脸显得她颚骨高挺,小脸尖尖的。
我说我过来是要告诉你,水杯破了,合着再送我一个呗,最近保温杯都用习惯了。
她努力的弯弯嘴角说,“你这木头还是木头”
我没跟她说外婆那个手镯的故事,事实上她那几天都不怎么说话了。偶尔自言自语的念叨着想回去看海,她说她们学校有大海,她想回去看看。
她还说她只是林中之燕,注定飞不到大海。
后来几天的记忆是医院的药水味道,邻床半夜的咳嗽,护士换液的的声音。我坐在她床边,看她睡觉,陪她发呆,我看着她,她看着窗外,木棉花开的灿烂。再到后来,便是阿姨的哭声,一些鲜花,耳边医生的嘱咐,还有手术床的轮子滚动的吱吱声。
其实我还有好多话想和她说,夏天和她一起骑的单车,晚自习后一起走的夜路,操场草坪的星空……
还有跟她说,林中有木,可为燕巢。
但到最后我都没说,因为对于最后而言,说再多也只徒增懊悔。我想起我最爱的火车,宫崎骏说人生就像这辆火车,总会有到站的时候。我握在手里的东西,那些曾有的希望,美梦和理想,信念和意义,那些你所爱的人,总会一个一个的下到站台,从身边离开。唯独只剩下蹉跎的岁月,无可追回的懊悔,和一把盒子装起的骨灰,还有一个保温杯。
“林燕在最后和我说要把这个给你。”阿姨把盒子和杯子给我。“她说,谢谢你还记得她。”
后来我去了一次她的学校,那里跟本没有海。但是哪座大学会有海呢?我是听她的舍友说,她们有个帅气的学长,名字叫大海。
我其实并不喜欢海,从来只是因为她喜欢而已。
如今我乘在斯里兰卡的火车上,在靠窗的位置缄默的望着天空,望着海口。在海风吹过草堆的时间里,黄昏变成黑夜,远处开始有几颗莹星眨眼,火车开到了海边,没有流星。
我答应她会把骨灰洒在这里,结果洒的时候海风太大,骨灰全吹到了我身上。
就像是归来的燕子,回到了林中的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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