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女官推开宫窗,零星的雪花伴随着北风落在她的眼睫上,银炉里的碳火明明灭灭,我看见绣帐上的明月木犀被飞鸟衔去,于是惊叫起来。
“公主又犯病了。”秦女官说。
她半是怜惜半是嘲讽地对我笑了笑, 我指着屋梁哼哼唧唧。她抱住我,说带我去摘昭阳殿后的梅花。
我伏在她肩上听那些玉珰环佩叮当作响,想起父王陈列堂前的一百零八个编钟,那些在堂前跳过舞的年轻女孩站在廊下望着我,腐朽的藤蔓从她们的眼睛里长出来。
她们曾给年迈昏聩的君王带来一点尘世肉欲的快乐,缓解他因饮酒过量导致的麻风痛。
直到她们看见一个赤着脚、挂着长命锁的疯疯癫癫的姑娘拖着纸鸢跑过长廊,才会惊觉命运的不公——
老天爷竟然忍心让美艳聪颖的佳丽沦为玩物,却放任一个白痴占据公主的躯壳。
六岁时我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便对小宫女山亭说:“你当公主,我做你的奴仆。”
她不肯。我解下双鱼佩塞到她手里,玉佩在递让间摔落,碎成六瓣莲花。
山亭吓得哭起来。
这件事情被当作我心智不全的又一明证。那时我的母亲已经弃世多年,新的皇后雍容华贵,一年只笑三回。
她送我的绿石头碎了,我怕她发怒,于是躲到别苑的假山洞里。
据说宫人们举着火把找了我一个晚上,可我睡得很甜,梦里我是个笨笨的小宫女,一不小心把茶水泼在皇后脸上。
父亲不会责怪我,他永远不会的,即使皇后把眉头拧成同心结。
他送给我一堆新的绿石头,我用它们掏蚂蚁洞、打水漂。各式各样闪闪发光的石头填满了我的童年。
我爱我的父亲。哪怕他像个黄澄澄的橙子。他身上时常有好闻的香气。
人们说那是胭脂味,一位君王染上胭脂味,国家就举步维艰了。
他们声嘶力竭,白头发的老人跪在玉玠前,一个死了还有另一个,一群死了还有另一群。
父亲说那些狗东西是不会死绝的,因为他们总是生了一窝又一窝。
我问生他们的母狗在哪里。
父亲笑得前仰后合,扔给我一本书。
书上写着「三仑三吾」,真是个怪名字。
他让我把书撕了,我没有那样做,我把它压在枕头底下,希冀有一天它露出真身,我喜欢狗。
我让秦女官给它准备床榻和器皿。我说这条狗大概会生出许多小狗,所以床榻要大一些。
可是那些老人都死光了,不再有人跪在地上高呼「国运」、「生民」之类的难懂的话,宫里变得很安静,除了父亲的燕乐声,我什么也听不见,连宫里的风也凝固在屋檐上。
那一天我知道那条狗永远不会出现了。
“梅花后面会不会藏了一只鹿?”我问秦女官。
她说御苑的禽兽不会闯到内宫来。
“可我觉得这些梅花树枝像鹿角,也许这片林子只是它们伪装出的假象,到了深夜,它们才会到处走。”
“公主说的是。”
每当秦女官说出这句话,我知道她的意思是我在胡说八道。
于是我住了嘴。
我试着学会及时住嘴,不像母亲还在时那样口无遮拦。
我一年比一年沉默,人们开始传言我被神灵夺去了声音,我想象神灵的样子,希望他能长得像母亲,最后发现母亲的模样早已随风而逝。
梅园是母亲爱来的地方。她不喜欢梅花,却喜欢画梅花。
母亲画的画装了整整一屋子,在一场意外的大火里化成云烟。我捡到焦黄的残片,埋在梅花树下。很多年以后却在原处挖出一面铜镜。
铜镜背后有一只困在火里的鸟,秦女官说这是凤凰。
凤凰凤凰,我把铜镜抱在怀里,告诉它我谁也不告诉的秘密。
我相信这镜子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父亲愿意用十五座城池交换它。郭内官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告诉我一些拗口的名字,譬如「虚牖」、「支临」。
父亲说只要我把镜子给他,那些土地就是我的了,那些人人都渴望的东西就是我的了。
我看破他们的把戏。
“那不过是一张纸而已。”
他指着他的王座说:“我用这个跟你换,如何?”
我说:“那不过是一把椅子而已。”
父亲愕然地坐下,仿佛谁用针把他戳漏了气,剥开---*那层厚厚的虚张声势,他不过是个肥胖的色鬼。
从那以后,父亲真正的衰老下去,一颗石头一面春幡似的老下去。
那些为他起舞的民间姑娘被赶出殿堂,脱下绫缎穿上纱绸,成为一只灯架或一柄扫帚,在春日的晴空里沙沙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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