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兰花

  甘肃东乡这片坐落在西部内陆深处的土地，冬天寒雪常年不化，酷冷且干燥，处处都是荒芜的大地，起伏的梯田，就像是这里的人们褶皱的内心，萧索的满地都是土块疙瘩，坚硬又突兀。

  今天轩轩来电，说是好久不见，想请教老师一些问题，也顺便想请老师吃顿饭，轩轩是我曾经的学生，已经毕业好多年了，现如今已经是一名幼教，每天和孩子们为伍，不时在朋友圈发出来的照片，都是和孩子们簇拥在一起着的大哥哥形象，手里捧着温暖的奶茶，眉宇间都是温情和友善，跟那时初中印象中的那个清瘦的轩轩相比，现在整个人都是胖嘟嘟的可爱，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奶茶发胖，近孩子可爱，突然感觉五年前的学生，五年后又变回了孩子的模样，

  五年前的班主任，也曾和学生们留下过一段共同的记忆，我从毕业至今工作已经十年有余，作为人民教师带过的毕业生也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了，偶尔拿起抽屉里毕业生的老照片，才会在内心深处止不住的涌出和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的流光岁月。

  轩轩是土生土长的东乡人，今天接到他的电话，也算是惊奇，虽然平时里联系不多，可是朋友圈里每次看着他发照片都忍不住的和曾经的学生们一起为他疯狂打call，这不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中午放学就已经和曾经的班长一起在学校门口开车来接我了。

  轩轩所在的幼儿园离我的学校车程不到15分钟，考虑到我们下午都有课，也为了节省时间，在我的提议下，我们就选择了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餐厅吃饭，和轩轩同行的班长早就站在汽车旁，远远的见我从校门口出来就喊着说到：“老师，好久不见”，我一愣，看他穿的笔挺的西装，满脸堆着笑意，没错，这是曾经的学生班长，那时候不苟言笑的他，现在说话还是那样稳重简洁，穿着这么正式，仿佛一下子就把我拉倒了五年前的九年级一班。

    来到餐厅，我们就坐在炕桌前，盖碗茶里泡着热气腾腾的开水，被两个曾经的学生簇拥着在左右坐在身边，不时的给我提茶倒水，我想这是作为一名教师最自豪的部分吧，我们相互寒暄，聊着彼此的近况，轩轩说到自己的职业规划，一片迷茫，想听我的建议，班长刚刚入职新公司，也想来看看我，所以我们就坐在了一起，聊的火热沉浸在一片热闹中，完全没有意识到给我们传菜的女服务员正在角落里不时的盯着我们，我也意识到有个人在对面看着我们，但学生在跟前，我也不好意思说什么，直到我们快吃完饭了，女服务员走过来摘下半个口罩对我说了声：“你好，老师，好久不见，今天这顿饭我来请客，”随后含羞的低下了头。

  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不过还是异口同声的说出了这位女服务员的名字：“马兰花”，没错，现在站在我们对面的这个女服务员就是那一年曾经的辍学生—马兰花。她带着厚厚的黑色的纱巾（按照当地的习俗，女子出嫁之后就要戴上纱巾），并把它拉得很低，只露出自己的眼睛，额头完全被遮住，我看口罩是被别针别在她的纱巾上的，半个口罩还在她的纱巾上，浓妆的打扮让我有些错愕，也感觉很不适，不过还是能从她的眼睛里的红血丝，安插在眼镜周围的假睫毛夸张的扑棱扑棱的闪动着，这双眼睛一下子把我拉到2016年那一年那一天，没错，那是她和我最后一次面谈时哭着的闪动的眼睛。

  那是初二的第一学期，作为班主任，带了这班学生已经一年有余，平时对他们管束严格，可是却万万想不到班级里有人在悄悄谈恋爱，虽然关于早恋的危害没少强调，可是学生还是在网络文化的腐蚀下，禁不住诱惑，踏入禁区，马兰花就是这里其中之一，她家境贫寒，父亲因为贩毒被抓，常年被母亲拉扯长大，家中三个孩子，马兰花是老大，曾经在去马兰花家访得知，她是家里的老大，因为没了父亲，马兰花操持家务之重赘，母亲还夸她是家里的好帮手，总能分担家里的农活。

  可是在初一下半学期，他却跟隔壁村子的另一个男孩子恋爱了，这个男生也是跟她同一个学校的，两人为了避开众人的目光，在学校里很少有交集，也没有被老师和同学发现过，懵懂又青涩的她，却总是在周末背着父母，偷着跟男孩子约会，山里犄角旮旯都成了他们幽会的地方，我清晰的记得在初一下半学期的课堂上她总会不由得出神，心不在焉，初一下半学期的期末考试也是有了退步，为此我也跟她母亲交涉过，母亲也说，孩子不怎么看书，总是抱着个手机躲在被子里玩，也不愿意跟她睡在同一个房间里。

  初二第一学期刚开学，马兰花因为和这个男生在无人的楼道里在一起被值周老师怀疑早恋，消息一经传到我耳朵里，我也被震惊了，首先我主动了解情况，可是马兰花死活不承认早恋的事情，跟家长沟通了解情况，家长也是非常吃惊，但没有明确的回复我，不过家长还是觉得自己的女儿行踪可疑，我和家长约定不能让孩子拿手机，也会随时留意孩子的状态。

  男生的班主任在严厉的询问之后也是询问不出结果，我们都给孩子讲了早恋的危害，也从生活的实际出发，给两个人交代了早恋对学习的影响，并进行思想教育，男生说自己是无意在走廊里碰到女生的，马兰花也承认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来往，我让她们俩都写了保证书后就让他们罚搞卫生，抱着怀疑态度，一直偷偷的观察马兰花的表现。

  《诗经》氓中说，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没错的，第二个星期的周一，我还没到学校，我就看到学校门口马兰花的妈妈带着自己的女儿站在门口，说是要找我，看得出来马兰花的妈妈非常愤怒，也看的出来马兰花哭过的灰暗的脸毫无光泽，等我把他们带回办公室，准备了解情况，马兰花的妈妈就当着我的面劈头盖脸的又一次数落自己的女儿，并告诉我说：“孩子要出嫁了，老师我太丢人了，今天来是想先出跟他谈恋爱的男生是谁”，

  我说，怎么会是？

  马兰花的家长只是摇头，愤怒和难以掩饰的痛苦都伴随着歇斯底里的眼泪喷涌而出，痛苦的说到：马兰花星期五晚上回家，半夜里偷偷的跑到厕所给别人打电话，我偷听了她们的通话，太丢人了，这娃娃现在必须要出嫁了。说着就把手机扔在我面前并说道，老师你看看，这是这娃娃的手机，老师你打开看看，被妈妈解锁后，我就翻越了一下qq聊天记录，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里面亲昵的称呼和露骨的聊天内容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镜，我看看聊天记录的日期，基本上都是假期里发生的事情，我这才意识到，天真的塌下来了，马兰花已经回不去了。

  等男生的班主任把这个男生带到办公室后，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马兰花的家长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男孩羞愧的往后躲藏，两只手不停的遮住自己的脸，但马兰花的母亲却不依不饶的辱骂着，再看看角落里马兰花脸已经变得苍白，眼泪不停的从她眼睛里滚落，紧紧的盯着眼前的这一幕。

  哭泣的声音，吵闹的声音响成一片，楼道和办公室里都已经挤满了学生和老师们的脑袋，老师们纷纷都来劝架，男生的班主任通知了家长，也说明了此事，等着男生的家长到学校，已经是第一节课下了，一见面还没等男方的家长向自己的孩子问清缘由，马兰花的家长就已经开始辱骂。

  双方家长的争吵马上就开始了，就在这时，我看着马兰花迅速的从角落里走过来向我走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双方家长的面前说到：“妈妈老师，我们是真爱，请你放过我们吧”，听到这话我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想笑又想哭，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要说什么。众位家长和老师也是吃惊的说不出话来，家长看到下跪的孩子，又气又羞，满脸通红的连连摇头。

  这时男生和马兰花也一起都跪在双方的父母前说是要结婚，刚刚喧嚣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安静了。双方愤怒的家长也一下子回归了理性和平静，说是要带着孩子回家从长计议。

  一切戛然而止，马兰花肯定是上不了学了，她不仅上不了学，她应该马上就要结婚了，之后跟马兰花的家长沟通才知道妈妈决定要让女儿出嫁了，可是我知道马兰花还是未成年人啊，我再三劝阻，可是都无济于事，马兰花的家长也不再接我电话，之后跟马兰花的家长取得联系后是一周之后，事情已经变得不可收拾，她的妈妈说已经跟男方商量家长商量好了，要十万的彩礼，不过男生因为彩礼要价太高，带着马兰花私奔了，具体去了哪里不知道，不过人是真的找不到了，马兰花的妈妈报警之后就在家里等着消息，也嘱咐我一有消息就立刻给他来电。

  再次听到马兰花的消息是期末考试快到的时候，她的妈妈突然来电话说孩子在新疆，已经准备好了婚礼，一回到家就准备给她们办婚礼，也受到马兰花妈妈的邀请，但因为期末考试快要到了，课时紧张，我终究还是没有去参加学生的婚礼。

  之后也陆陆续续听同学们说过一些关于马兰花的消息，说被丈夫毒打，说跑回娘家，之类的消息，直到那件糟糕的事情发生，我才知道她是多么的不幸。

  在初三毕业那天我给马兰花的家长打电话，让她把马兰花送到学校，跟学生们照毕业合影照片，可是妈妈在电话那天的话让我差点惊掉下吧，她说马兰花不在她跟前，今天早上法院要开庭，要办离婚手续，我顿时语塞，仿佛有人掐住了我的脖子，等我缓过神来，我才意识到电话还没挂呢，大脑断了意识，顺口就问了一句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她的妈妈发出一声绝望的叹息，仿佛地狱中魔鬼的哀嚎，一下子揪住了我的心，电话那头的她的妈妈无力的说到，说自己的女儿这差不多两年以来的遭遇。

  她说，从新疆被公安局的人找出来之后，就要求家属回家来接，我们双方家长去新疆后才知道他们俩在一件破工厂里打工，马兰花回到家之后也发现自己怀孕了，男方凑不够彩礼，东借西凑，最后欠了一屁股账，终于把马兰花取走了。可是不到两个月，马兰花就跑回娘家来了，因为小两口家里没钱，马兰花嘴碎，多说了几句就被被丈夫毒打，那个时候马兰花已经显怀了，为了孩子忍气吞声，但还是跑回娘家好几次，在我的劝说下她最终还是生下了一个男孩。

    出了月子后，他们俩又开始发生激烈的争吵，男生离家出走后再也没回来，马兰花带着孩子，就跑到我身边来了，我们一起照看着孩子，马兰花也再没去婆家里，可是祸不单行，在半年前，马兰花的丈夫因为在外贩毒，被警方现场抓获，最终被判十二年的有期徒刑，马兰花走投无路，带着个孩子无人依靠，痛定思痛之后，马兰花终于决定要去法院起诉，提出了离婚请求，但是男方一直不肯，这不今天接到法院的传单，她去办离婚手续了。

  差不多在电话里半个小时的聊天，也让马兰花妈妈情绪慢慢的缓和下来，她妈妈也邀请我去他们家里做客，我也答应去她家里看她一趟，没过一个星期趁着学生毕业中考，我就和同事一起去她家里一趟，到了马兰花的家的门口，我就给她妈妈打电话，出门迎接的就是她妈妈，可是马兰花并不在，说是去集市买东西去了，她妈妈给自己女儿打电话说是要让他返回，老师来看她了，她却满口拒绝，说是没脸见我，我也无奈，自己亲自给马兰花打电话，但他知道是我，也不接我的电话，我和她妈妈反复的打电话，但最后还是没能让马兰花返回到家里，我们从中午等到了晚上，我们同事三个人一起在她妈妈家里吃了晚饭才回去。

  回到家中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马兰花一直不接我电话，可是在睡觉之前，我还是等到了她的信息，她给我发了一段长长的短信，说是愧对老师的教诲，以后没脸再见人了，说自己很累，说自己怎么这么命苦。

  我知道他还没有从痛苦的阴影中走出来，从伤痛中走出来，每个人都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在别人面前，马兰花也是，可是在生活中自卑就像是一块封印，贴到身上，如果自己不拿下来，就没人会能帮你拿下来的，那个时候的马兰花应该就是跌落到了尘埃里的样子，虽然我也因为他没有见我而生气，但我也从内心深处早就原谅了她的窘迫。

  脑海中有关于她的记忆就在此刻全部苏生过来，马兰花现在就站在我的面前，她也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婷婷玉立的娇羞少女了，她能主动的来跟我打招呼，说明他已经恢复了元气，我问她怎么在这里，她说生活还得继续啊，因为亲戚开饭馆，他就过来帮忙照看一下，她说自从男生被判刑以来，他也放弃了孩子的抚养权，自己净身出户离开了男方家庭，自己最起码要养活自己所以就来到这里打工，轩轩和班长也为她的遭遇而不停的惋惜，轩轩问她有什么打算，她只是说自己再也不打算结婚了，想一个人好好的过日子。听到她这样的回答，我分明看见她的长长的假睫毛下闪过一道泪花。

  我们要给饭钱，但她始终不愿意收，她再三邀请我常到饭馆里来，我应允后也就匆匆的离开了，因为下午我还有课啊。

  这就是我的学生马兰花身上发生的事情，她现在已经是个单身大龄女青年了，因为当时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选择，在不到5年的时间里，她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变故，我一直在想，我们读书的目的是为了干什么，我虽然说不上明确的回答，但是我知道，如果学生不读书，可能马兰花的悲剧就会离你更近一步。

  控辍保学是针对学生流失辍学，国家制定出来的计划方针，是确保九年义务教育的重要手段，但是在贫困的乡村，在落实的过程中总是显得举步维艰，总是遇到思想保守的家长，遇到叛逆堕落的学生将控辍保学善意撕的粉碎，愿世上再无辍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