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芸芸众生
痴嗔恩怨
——彭斋
【一】
村里出了件大新闻。
阔别故乡三十余载的顾美人，回来了。
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位英俊的小少爷。
成群的仆人将行李一一卸下，堆在原本的顾宅外，显得格格不入。
当年顾美人不告而别，村里人认定她不敢再回来。
左右邻舍便一家霸占了一边，中间留了个过路的通道。
如今顾家主人回来，却早已无家可归。
后来有个哑巴收留了她们一家。
左右邻舍恍若不知，混在围观的队伍里看热闹。
美人不愧是美人。
三十年风霜洗礼，反让她更添几抹风韵。
纯手工定制的洋装勾勒傲人身姿。
细长的脖颈曾被百人染指。
呵，不过是万人骑的婊子，再光鲜亮丽也掩盖不了她肮脏的内心。
女人们想起当年那场浩劫。
看到顾美人如今越发艳丽夺目、男人们移不开的视线，再反观自身早已走形的身材与粗布衣……
【二】
顾美人的事，终究被人再次抖了出来。
十三岁克死了父亲，吃百家饭长大，却仗着颇有几分姿色，勾引村里的男人，成了名副其实的娼妓。
那些可都是她的叔叔伯伯们。
这么做，怎么对得起好心照顾她的婶婶们？
女人们在背地里暗骂，男人们则肆无忌惮交流起她摄人心魄的曼妙身姿。
顾美人像个没事人一般，吃好喝好，在男人们的庇护下，一天天越发水灵。
直到有一天，她把魔掌伸向了婶婶的儿子们。
村南的李婶给儿子洗床单时，意外发现上面属于成年男人的污渍，勃然大怒。
村北张婶发现儿子和几个侄儿常常到河边偷看顾美人洗澡。
……
接连来的打击，让女人们终于放下平日的成见，统一战线，将顾美人从安乐窝拖了出来。
就在村口的空地，女人们把顾美人包围起来。
起先谁也没动，彷佛在思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不知谁先骂了句臭婊子，紧接着有人上去轻轻踢了一脚以示愤怒。
后来找到发泄口的女人们就开始了一场她们绝不承认的虐待。
先是你一拳我一脚，再剪下顾美人那头乌黑的长发，扒下男人们送她的好衣裳。
那身白嫩的躯体实在肮脏，就用一桶潲水冲洗。
不知是谁说，她这么贱，怕是和狗做那事也愿意。
女人们分别按住她的手和脚，紧接着牵来一条土狗……
所幸被闻讯赶来的村长拦住了。
第二天，男人们再也无法享用顾美人的身体，忍不住在自家女人身上发泄兽欲。
女人们享受到丈夫们从未有过的疯狂，心里认定都是因为自己赶走了顾美人的缘故。
后来村里恢复了平静。
谁知女人们才过了三十年安生日子，当初让她们险些家破人亡的婊子，竟然以美艳夫人的高贵形象出现，还带了不知道和谁生的野种。
顾美人又成了大家热议的话题中心。
一如当年，男人们魂牵梦萦，女人们恨之入骨。
【三】
顾美人找到我时，我正被同龄的小伙伴欺负。
原因无他。
当年我爷爷救了顾美人，还给了她一笔钱逃离这里，村里人本就非议众多。
后来我父亲出生时，奶奶难产去世。
多年后，我也出生了。
我和我父亲一样，都是哑巴。
村里人都说，这是爷爷放走了妖物的报应。
顾美人把我带回了家。
一路上，顾美人握着我的手，并不嫌弃我是个哑巴。
疯疯癫癫的母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我回来，从怀里掏出顾美人送她的糖塞给我。
父亲自然知道我的遭遇，毕竟他曾经也经历过。
那天夜里，闷热难耐。
醒来后发现旁边的父亲不见了。
后来听到顾美人那屋的门开了又合上，心里直痒痒。
撇过头，无意中看到小少爷瞪大眼睛盯着天花板，没多久就看到他眼泪流了下来。
我知道，他听了太多的流言蜚语，承受了太多他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东西。
我想假装睡觉，可无法接受从小到大为之骄傲的父亲，竟然会做出那种事。
我不相信。
“朝晖，你想和我去看看么？”
小少年名唤明朝晖，突然听到我说话，吓得眼泪都止住了。
是的，所有人都以为我和父亲一样是个哑巴。
借着窗纱上的小洞，我看到顾美人和父亲两人衣着整洁，隔有数步之遥。
顾美人的反应和朝晖不太一样。
她只是浅浅一笑，如释重负。
“我就说，刘伯伯那样好的人，怎么会有报应。该偿报应的，明明是他们。”
父亲因为不常说话，语速缓慢而沉重。
“我爹说，你一定会回来。还说，你要是真的回来，这个村就会遭遇灭顶之灾。”
“所以，你这是来警告我的？”
父亲摇摇头，说自己早就知道了一切真相。
什么不知廉耻的少女勾引叔伯兄弟，明明就是男人们管不住自己第三条腿，见色起意，以粮食衣物为借口，诱奸少女。
之所以守在这里，不过是遵循父亲遗训，想亲口对她说声对不起。
父亲当年答应了她父亲定会好好庇护，但迫于村里人的舆论压力，终归没有守诺，有失长者之德。
此番前来，一为圆父亲所托，二则希望顾美人能放过我。
奇怪的是，顾美人转头望向窗外，兀自叹气道：
“就算我答应你，可那孩子是怎么想的呢？”
我怎么想？
早就受够了。
因为要替父亲一起保守秘密，所以成了哑巴。
因为是个哑巴，所以遭受了平白无故的侮辱与欺负。
这破地方，早就受够了。
顾美人再次被乡亲们赶走了。
父亲和母亲连夜也搬离了村庄。
村里人觉得自己的倒霉日子终于过去了。
躲在顾美人的马车里，我从未回头看过一眼这个生活了11年的地方。
顾美人哄着朝晖睡了，见我坐在角落发呆，也不知道是为了安慰还是怎样，过来握着我的手，低声说了句:"以后，你就可以穿很多漂亮裙子了。"
她的手白嫩柔软，我却觉得像荆棘般扎手。
从头到尾，大家都以为母亲发疯是因为生了个哑巴儿子。
只有我们家自己知道。
生来好看的女孩子，对这个村子而言，就像一个诅咒。
尤其是我们家，曾经还放跑了一个妖物。
可是，顾美人是怎么知道的？
她见到的我，不过是邋里邋遢，永远脏兮兮的短发小男生。
那天父亲也从未提到过我的真实性别。
"你……"
"我怎么知道的？"
我默默点头。
顾美人那双似水的眸深深望着我，像是在看我，又像是透过我看到了别的。
当马车驶上官道后，她终于肯揭晓谜底。
"那晚你父亲说了一句话，太过美好的东西对村里人来说意味着威胁。"
"这话不是在说你么？"说完我才察觉到失言，赶紧道歉。
顾美人笑着摇头，并不介意，接着解释道:"于他们而言，我是一切罪孽的开端。只有下一个像我一样的人出现，提醒他们曾经做过的事，那才是威胁。"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会是那个理解我所有痛苦的人。
【四】
顾美人终究没有违背诺言，将我送往海外留学。
收拾行囊那日，顾美人派人请我过去，说是想叙叙旧。
朝晖第一次看到穿洋裙的我，不知怎地红了脸。
顾美人借口支开朝晖，然后告诉我，我们走后不久，村里突发疟疾，留在村里的人无一幸免。
我突然回忆起一件事。
那晚顾美人望向窗外，问的是我。
我的回答，是把她白日给的一包粉末，倒进了村里唯一的水井里，然后把包粉末的纸还给了顾美人，表明自己的态度。
顾美人问我，可曾后悔？
我摇摇头，问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愿意答应父亲带我离开。
顾美人莞尔一笑，反问：
“你觉得呢？”
这话让我想起在马车里的那个感觉，随即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是我出生到现在，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原来我并不孤独。
我终于找到了我的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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