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27日
2007年12月24号,几个技术高明的护士轮番上阵也无法将针头扎进爸爸的血管,最后,她们甚至尝试把针头扎进他的中指关节。那一刻,爸爸疼痛得脸都变了形,他那时的表情极其恐怖。忙活了半天,护士还是扎不进去。医生说:“只有进行静脉切开了。”
静脉切开就是将大腿根处的静脉切开口,埋入一截导管,今后进行静脉注射的时候直接将针接入导管就可以了。它适用于长期输液,血管已经变硬变脆的危重病人。
12月24日下午四点钟决定进行静脉切开,负责进行手术的是另一个科麻醉科的大夫,我们焦灼地等待着,没想到这一等就到了第二天中午。麻醉科大夫总是说忙,让我们等一等再等一等,可他们就是不来做这个手术。
爸爸全靠营养液维持着生命,此时,他的生命供给被切断了,他出现了可怕的体征:12月24日17:40分他测得血压只有80/50;12月25号上午他不停地翻白眼,脸色灰白,毫无光泽。25号12:50,他忽然睁着失神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疑惑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望着他,骤然感到无边无际的悲哀,那一刻,父亲还是父亲,但他竟然已经不认识我了,他还活着,但我已经提前感到了阴阳两隔。
我忍住眼泪,耐心向他解释我的名字,一遍遍地说我是他的女儿,他只是张着迷惘的眼睛,重复着:“你是我的女儿?我搞不懂。”
每当最危急的时刻永远是妈妈出面,爸爸生这场大病的日日夜夜,妈妈负责内政外交,方方面面都是她在打理和支撑。这一次,她突然想起她教过一个学生就在麻醉科工作,打听之后才知道那个学生已经升为麻醉科副主任。
妈妈立刻去找这个学生,说明情况后,半个小时后,麻醉科就派出一帮人马为爸爸做切管手术。那时我去吃饭了,后来听妈妈说,那个手术让爸爸痛苦不堪,妈妈让他抓紧她,他甚至揪下妈妈一缕头发。终于,静脉切开了,以后爸爸再也不用忍受每天七、八次甚至十几次被针头扎入肉中的疼痛了。
爸爸的营养跟上了,他的脸上有了一点点光泽,他安然睡着了。
今天是圣诞节,窗外仍然弥漫着平安夜前那场大雪带来的湿润和清新,我守着他,左手一直紧紧握着他肿肿的手。这么多天了,病房中难得如此安静:爸爸没有要吐痰,没有要撒尿,没有大便失禁,没有一次次地掀开被子,没有要喝水,没有说胡话,他正在输的血浆袋也饱饱的不用我按呼叫器。
我闭着眼睛,享受这难得的宁静和温柔。我拿出在铜川一家小文具店花一块二买的一个软皮本子,我在第一页写上“病危日记”,每天,在病房里忙碌的间隙,只要有几分钟时间,我就用圆珠笔在这个小本子上拼命地写:我的悲伤、恐惧、痛苦、疲惫......像纷纷扬扬的雪片扑打在小小的本子上,我要记录下父亲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发生的所有事情。我就像傻了一样地写啊写,这可以让我少些忧伤,不再恐惧。
妈妈吃饭回来了,每次爸爸看到妈妈回来总是特别高兴。从12月18日他进入昏迷状态,他永远称呼妈妈为“娘”,为了不让他更加混乱,我们不去纠正他,由他喊下去。
在我的记忆中,爸爸永远沉默寡言,一点也不善于表达感情,这些年,我给他们照的合影中,他和妈妈从来没有拉过手。他一辈子也没有对妈妈说过“我爱你。”
但是,在弥留的昏迷中,他对妈妈的言语中充满了温柔和眷恋,从12月24号开始,他总要求妈妈双手拉着他的手,他深情地看着她,一遍遍地说着温柔的胡话:
“娘,我放心不下你,今后,你一定要多攒一些钱。”
“娘,你把我忘记吧,可我不会忘记你。”
12月27号上午妈妈出去两三个小时办一件重要的事情,爸爸看不到“娘”,他失魂落魄,他不停地盯着门口,一遍遍地问我:“我娘呢?我娘是不是走了?不要我了?”
我说:“娘去办一件重要的事情,她马上就回来。”
他努力地欠欠身,似乎想趴在我耳朵边说:“我想我娘,我想我娘。”
我没想到爸爸会说出这样柔情的话,那天晚上,坐在家中的大沙发上,我对妈妈转述这些话时,妈妈一面笑着问:“你爸真是这样说的?”突然,她的眼泪就流下来。
我们病房斜对面躺在16号病床上的那个三十来岁肝癌晚期的小伙子正在一声声撕心裂肺地喊着,这个病区的人已经习惯了他每天都会发出的恐怖声音,总也不能习惯的是他的母亲,她起初每日以泪洗面,后来是一次次地晕过去,之后,她再也不敢来看儿子。
12月27号下午,门外是那小伙子一声声的揪心的叫喊,门内爸爸的状态却奇怪地好,虽然他还会一阵阵疼痛,疼痛时他还是会用左手紧紧地扒住床沿,但那天下午,他眼神明亮,他还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他竟然接受我喂他喝一点点油茶,在粒米不进的40多天后,他开始吃油茶了,我激动得手都在颤抖。
喝了五勺油茶后,爸爸安静地躺着,手臂枕在脑后,他在听我和妈妈聊天。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不可思议地好,我甚至在想:“爸爸在好转,他现在打杜冷丁的间隔不是越来越短而是越来越长了,难道之前都是误诊?难道爸爸还能走出医院,和我们一起回家过年?
(待续)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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