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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昆德拉的随笔集《小说的艺术》。随口溜出一句赞美词:这是我读过的最好的小说理论,没有之一(当一个人脑子里只剩下套话、流行语,实在是感受力麻木的表现)。可低头一想,我统共也没读过几部小说理论书,但有一句话我敢肯定地说,小说家写的比评论家的精彩。我依稀记得初读余华和高行健的小说理论带给我的视觉惊动。余华说,应从欲望来抓住人性的本质,小说展示的是人欲望的图景。高行健讲了一些现代小说的技法。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及昆德拉深邃,具有独创性。至于那些评论家的论著实在不值得一读。我不相信只看猪跑步,就能知道猪肉的味道,也极为反感剪取作品枝末来填充理论的削足适履的解读。
昆德拉小说理论有两大创新,一是复调的小说结构。二是小说的使命是探询人的可能性。
昆德拉出生于音乐世家。父亲是位钢琴教授。昆德拉二十五岁以前专注于音乐艺术。写小说后,将作曲的理论搬到了小说创作上。“复调”是一个音乐名词,指的是两个或多个声音(旋律)同时展开,虽然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却仍保留各自的独立性。将复调理论套在小说创作上,就是用数条线索或不同体裁来表现同一主题。比如《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第六章,在“媚俗”这一主题下,作者写了斯大林儿子的故事,一些神学思考,亚洲的一个政治事件,弗兰茨在曼谷遇难,托马斯在波希米亚入葬。每个章节都独立成章,且表达体裁不一,有报道、随笔、小说等,除弗兰茨和托马斯的故事是契合整部小说情节推进外,其他章节都是游离于情节之外的。如果你用传统小说的习惯去读昆德拉小说,就会觉得支离破碎,难以卒读。他立意本不是在讲故事,而是探索人存在的境遇。媚俗不是由特殊背景引发,而是一种人性的本能,它可能发生在生活的私隐处,也可能在历史的舞台上发挥威力。但无论如何引发它的思维逻辑和心理动机是一致的。人如果掌握了这种“介入式”的思维,就能从宏大的历史事件中认识自己性格缺陷,抑或从自身的经验推知历史的趋向。这就是昆德拉使用复调创作的动机,把或大或小的事件摆在一块,以揭露那共同的主题——存在的本质。
昆德拉的复调艺术,与其他多线索、分线索开展的小说不同。十八至十九世纪发明了一种打破小说线性叙述的“复调”。分成若干主人公的故事交错平行展开,但这些主人公是相互认识的,也就是说,虽然章节交错,但最终几个故事仍有交集,整本书还是一个故事的整体。旨意还是在讲故事。而布洛赫《梦游者》小说,是对复调的艺术性创新。在布洛赫那里,五条线索不是五个有穿插的故事,而是小说、短篇小说,报道、诗歌、随笔五种不同体裁,他把它们衔接成一个整体。但在昆德拉看来,布洛赫做得还不够好。因为就音乐的复调理论而言,伟大的复调音乐家的基本原则之一就是声部的平等,没有一个声部占主导,也没有一个声部只起陪衬作用。而在布洛赫的小说中,正是五个“声部”(体裁)不平等,小说情节的叙述仍占主线,而其他几条线的作用减缩为一种简单“陪衬”,是对主线的解释说明。而思考一旦进入小说内部,就改变了小说本质。所以,小说家不该在情节推进过程中,自己站出来发表长篇大论。但如果五条线、五个声部是平等的,就如同昆德拉的小说,他要讲一个媚俗的主题,其他几条线只是这个主题的几个论据,他们之间地位平等,就不会产生“随笔”为主情节解说、辩护的服务。小说家始终站在幕后,探询媚俗的可能性。
再谈谈小说是对人的可能性探询,这在“复调”结构中已略有提及。我尤其想复述昆德拉在《那后边的某个地方》一文中提到的生活实例。有位女士曾在布拉格的那些斯大林式审判期间被捕,并因为一些她没有犯下的罪而被判了刑。当时有成百上千的共产党员处于与她同样的处境,他们都被迫去寻找隐藏自己灵魂深处的错,并承认一些想像出来的罪行。只有这位女士拒绝“自我批判”。十五年后,她彻底平反。她回家到后,与儿子住在一起。有一天,昆德拉去看她,发现她愤愤然在哭泣,就因为儿子早晨起晚了。昆德拉就对她说,犯得着为这点小事动怒吗?儿子代替母亲回答 ,“不,我母亲没过分,我母亲是个优秀勇敢的女人。她在所有人失败的地方顶住了。她希望我成为一个正直的人。是的,我起得太晚了,但我母亲 指责我,是更深刻的东西。那就是我的态度。我自私的态度。我愿意成为我母亲 希望 我成为的样子。”
昆德拉听完,对此叹息道:“党没有能够在这位母亲身上做到的,这位母亲在她儿子身上做到 了。她逼着他跟着那个荒诞的指责认同,去寻找自己的过错,还公开认错。我很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微型的斯大林式审判。”读完这段故事,你就可以理解,为何昆德拉反对别人把他的小说解读为政治小说。他之所以写政治,与他写爱情的动机是一致的。或者说他之所以将两者并在一块儿写,设计成复调的结构。也就是为了让人明白无论是大的历史事件,还是这些细微的隐私,我们都可找到共同、相似的心理机制。我们不是仅仅作为历史的受害者,声讨历史就可以解决这些人性的危机,我们更要在日常生活中警觉那些带来历史灾难的心理机制的运行。我们都是历史的共犯。历史不是过去,历史就是当下,就发生在我们日常的言行举止之中。
在《六十七个词》中有一个词“与敌合作者”。昆德拉对这个词的定义是“总是在更新的历史处境将人恒久的可能性揭示出来 ,并使我们可以命名它们。就这样,“合作”一词在反对纳粹的战争中获得一个新的意义,成为“与敌合作”......这个词一旦被 找到 后,人们越来越意识到人的行为有着与敌合作的特点。所有那些鼓吹大众媒体的喧哗、广告 的愚蠢微笑、对大自然的遗弃、将泄密上升为品德的人,都应当把他们称之为:现代的与敌合作者。
由这个词联想到《方方日记》,方方斥责批判他的人为“红卫兵”,她自己的思维逻辑、心理机制又何尝不与“红卫兵”同,在抗疫期间,我读了大量的公知文章,深文周纳与当年的大字报同样的不堪入目。而我身边的读书人,无不站在右派的立场,凡对持不同意见者,就将之归入左派。而在我看来,左派、右派,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都是“与敌合作者”。将人分类站位延续了二十世纪以来的象征思维。官员永远是强权、恶的象征,老百姓永远是弱的善的象征。在这种非理性力量的主宰下,人只有儿童的智商。波德莱尔说:“人迷失在象征的森林中。”
小说家的使命,就是引导人走出象征的迷宫。
我总是嫌自己读得太慢,几乎都不舍得停下细加咀嚼。可当我埋头加速阅读后,又发现大脑空空如也。耳边突然响起朱光潜先生的话:“慢慢走,欣赏啊!”是啊,人生本不是以公里计的,最终存留在心底的风景才代表它的份量。
购买赫尔曼·布洛赫《梦游人》(三册),这是一部启发昆德拉复调结构的伟大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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