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江南春好,如今一看果不其然。千里莺啼,远山含黛,杏花朦胧。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人言江南春好,少你何度良宵?”万幸,她还有一个相知相惜的人,而不至于满眼春景落寞。他们所要的好时光,他们所求的惬意人生,也许终究是得到了的。
这是她们来到江南的第一个春天,明明是这样好的春光,心底却没来由的升起丝丝凄怆来,那年,也是这样一个春日,她踏上了入宫之路,也注定此生再无归途。
那年春至,浅碧到了及笄之年,才华显露,虽非人尽皆知,却也是远近闻名,不仅善作歌赋,而且精通音律,常自度曲目。倒也不与江南何家这一书香门第的名声背离,虽然如此,她却性喜恬淡,不愿待人接物,每每以独处为乐,最喜桃花,庭院内外,广植桃树,常常沉醉对赏,流连其中。
奈何浅碧才名鹊起之时,正是当今皇帝宠妃云妃新丧之际。云妃,人如其名,似天边的云朵一般,高洁,飘忽不定,不可捉摸,也有一番才情。皇帝昏庸,好玩乐而疏国事,后宫佳丽众多,对那云妃,却是真的怜爱。失了宠妃,皇帝心情十分低落,终日惆怅伤怀。有内臣心生不忍,于是建言亲下江南搜寻美女,以解皇帝愁思。皇帝称善,遂令使者动身南下,多处寻求而不得。行至闽中,闻得当地百姓口中,皆夸赞一位才女,不但容貌倾城,而且才华出众,于是亲至何家拜访。
见到浅碧,使者惊叹不已,没想到此等山村荒芜之地,竟有如此轻盈飘逸的女子,深为叹服,乍一看,似乎与仙去的云妃有几分相似。于是,向何父说明来意,何父一介微渺书生,岂敢违抗旨意,只好应承下来。
就这样,浅碧拜别父老,跟随使者踏上新途。
浅碧跟随使者一路走来,日出而行,日落而息,甚至风餐露宿,全无半点娇弱女儿的姿态,实则她的内心是苦的,她要去的地方,是帝都,是一个完全一无所知的世界,拜别父老,也许此生再无归期,怎么能不苦,只是她心里明白,此后山长水阔,她须一人坚强。
不知走了多久,行至渝都,一场风雨骤然而至,阻了去路,便只好在此停留。这一停留便是许多时日。
正可叹这打好时光,就这样在行色匆匆中蹉跎,正叹息这一去,深宫似海,此生寥落。命运却同她开起了玩笑。
等待中的光阴,总是漫长的,一经风雨,春日竟也显露出颓败的光景来。一夜雨淡风疏,院中桃花零落无数,浅碧披起风衣,欲往园中赏花。正走着,却听得一阵箫声清幽,循声望去,只见一身长玉立的少年立于花下,手中一柄玉箫,通体洁白,在若隐若现的月光中似梦一般。
也许是桃花太美好,也许是风雨太多情。她和他的劫就这样开始了。
许是箫音太美,沉迷之间,无意中竟摇落一树花雨,惊了花下人,她和羞而走,匆匆间,那一方锦帕却恰落他眼前。次日,他送还锦帕,未及她问,他便言:“与姑娘花下匆匆一瞥,未想姑娘锦帕遗落在地,如今送还,恕在下冒犯。”她怎知,他于花下黯然失神,眼中只有她匆匆离去的方向。
世事就是这样的荒唐,有人信奉日久生情,也有人始终相信一见钟情,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眼,便是“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要叹只叹,多情风雨,一度缠绵,不肯放人归。
自此,每至夜中,他依旧会在花下奏箫,她也会到院中看花,说是看花,不如说是看那花下人。一曲凤求凰,如痴如醉。每每不约而至,次次无话而终。这好像是一种默契,只属于他和她之间的默契。
可离别匆匆。在启程的前一个夜晚,她再次来到院中,听他如痴如醉的箫声。而他,每天夜晚准时赴约,似乎也是为了听曲人。
“多日蒙姑娘垂听,在下山野小调,不堪玩味。”
她款步来到他跟前,向前施了一礼道,“小女子虽自幼出生书香门第,倒也不拘世俗礼法,多日叨扰公子雅趣,还望公子莫怪。不瞒公子相问,小女子每每听到公子曲声,竟有抚琴相和之意,但又怕冒昧唐突,故而常常夜夜来此欣赏公子高音。”
“想不到这万千世界里竟有知我曲调者,姑娘若有意,以后你我二人结为知音,抚琴弄箫,共谱新曲,岂不妙哉?”
“此事虽好,奈何命不由人,公子虽与小女子同道,小女子却不由己身,明日便要动身离开了。”
他长叹一声,“知音难觅,觅得却不能相交,实属憾事。”他将箫收回,拱手道:“既无缘与姑娘相交,在下这便告辞了,天高路远,我们有缘再见。”
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幽幽而叹,她知道,这是和他最后一次相会。
这一日,雨霁天清,使者催促着启程,她望着开满桃花的庭院,竟有几分不舍。官道上黄土漫天,风尘四起,一鞭冲破黄埃,是无可奈何的毅然决然,心意虽是踌躇,还得策马向前,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在书中读到的诗句“恨不相逢未嫁时”,当时难解,如今却是了然了,自嘲地一笑,她的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
辗转多日,终是到了帝都,帝都繁华,与故乡的清幽大不相符,她自己也似乎与这里格格不入。嘈杂的叫卖声,流水般的车马,红红绿绿的绣楼……她从前没见到过的东西,如今都见了,只是心却不似从前那般平静。人言一入宫门深似海,伴君如伴虎。纵然如此,她也只得硬着头皮闯进虎口。
世事弄人,在皇帝为她安排的洗尘宴上,她竟再度见到了他。原来他是宫中琴师,只因回乡探望母亲才得已与她匆匆一瞥。谁知这一瞥,却已是难解之缘。而她,凭着自己的几分姿容与才情,或者说,凭着与云妃的几分相似,让皇帝倍加怜爱。于江山社稷而言,皇帝是个昏君,但在儿女情长上,确实令人折服。皇帝宠她,从不勉强她做她不乐意的事。
而她,心中也藏下了另一个人,日日忧郁寡欢,任凭皇帝如何取乐,她始终不苟言笑。
宫中的日子,尤为漫长,似乎掉进了一个无止境的循环中,每每闲下来,她便开始思念故乡,一草一木,一树一花。帝都的春自是莺歌燕语,她却颇有几分“更把玉鞭云外指,断肠春色在江南”的意味了……
但这诺大的深宫,总能找到消遣的去处,一日她游遍御花园,正欲回宫,行至乐坊墙角外,只听得墙内箫韵悠扬,琴声婉转,便止步细听,越发痴醉。自此后,她每每至乐坊听琴,他便为她抚琴。不仅仅是“奉命行事”,更多的是甘愿。而她也在交谈中得知,他,叫莫嗣音。莫嗣音……“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他是个孤芳自赏的人,连名字都带着孑然与孤寂。在这冰冷而陌生的宫闱里,相遇何其幸运。
几乎从无间断的相处中,琴瑟里风月渐浓。他们原是一类人,原本“脱屣宦途,拂衣委巷,渔庄蟹舍,足我生涯”,如今却紧锁深宫,困于浮华,无可奈何,如笼中的金丝云雀一般,不得振翅飞翔。他们困于深宫,她是帝妃,他只是小小琴师,明明一切刚刚好,却又一切刚刚错过。他们可借任何各种理由琴瑟和鸣,行音度曲,甚至私寄诗书,以明心际,却连勇敢追求自己所爱的机会都没有,尽管诗文中风月多浓,尽管相思之意诉了无数遍,却也只是无能为力。
这宫中,最不缺的就是妒妇,没有人能逃得过那一双双充斥着狠辣和嫉妒的眼睛。终于,有人向皇帝告发,她与琴师私通,仗着皇帝的宠爱,不知捡点,如此失德之人,当处死,以平众愤。皇帝却怜惜云妃无从挽回,不忍向她下手。
他却暗中已下定决心,带她远走高飞。皇帝一路派兵抓捕,他们都侥幸逃脱。“只要你还在,那么这时间,刀山火海,毫不畏惧。”这是出发前,他对她说的。几经颠沛,终于来到江南一处仿若世外桃源的地方安身,隐姓埋名,教皇帝无从搜寻……
“发什么呆呢?”
“你看,这样的春景,像不像你我初遇之时?
“像”
“是啊,像极了,时光却不似从前。”
“你后悔吗?”
“有何可悔?”
“错失帝妃殊荣,苦于漂泊流离之悔”
“得君如此,此生不悔”
人生至此,似乎完满了,纵然半世流离,也当无怨无悔。而今忆起旧事,恍如一场大梦,从回忆中醒来,仿佛她从未去过那繁华帝都,而是一开始就与他在这山水之间,朝夕相对。
安静的时光久了,总会生出事端来,听闻皇帝寻她不得,便以她家中亲人的性命相挟。她再也坐不住了,纵是爱他到生死不顾,也不能丢下家中亲人不管。
未及与他商量,她便瞒着他主动应召回宫,愿以死谢罪,只求皇帝放过他和她的家人。皇帝念及云妃之情,只将她赐死,答应放过她的家人,可莫嗣音,断不可饶恕。而她,最终只留下一纸红笺:来生愿做,朝云暮雨,朝朝暮暮,共你无期。
听闻此讯,他一时气极,恨不得同她而去,而此时却逢敌国入侵,举国上下,无不愤恨皇帝因女子而乱天下,朝廷内外,哀怨不断,民不聊生。
佳人命丧黄泉,乱世峰烟四起。
一时间群雄竟起,逐鹿中原。他更名换姓,招揽贤才,军事之才显露,礼贤下士,凡所到之处,无人不敬服,皇帝也镇压不住,他带领军士,击退敌人,却转身攻入帝都。
那一日,他在万众高呼万岁中黄袍加身,他眼中,却只有她的容颜,纵是江山已为他主,纵是天下人命运都握在他手中,却再挽不回伊人如旧。从此深宫数遍昏鸦,唯他一人而已。
帝都大道上的烟月,依旧散发出皎洁的光芒照耀着尘世。从前往事,他都记得,他们曾在月夜,题诗画屏,抚琴吹箫,每一寸光阴都是那么契合,而如今,啜饮孤单,漫漫冷寂在这样的日子里被渲染的格外惹人心酸,残夜孤灯,冷暖再无人相知。
“浅碧,浅碧,你到底去了哪里?没有你,这皇位于我,不过是牢笼…”
他在开始就知道,浅碧一直都在,那个昏庸的皇帝对她如此重情义,什么赐死,都是掩人耳目罢了!凭着这个信念,他才没有在绝望与痛苦中死去。
他知道,不能再任命运摆布,就算为了浅碧,他想自己做一次主。最后,他攻陷了皇城,受万人拥戴,手握大权,可那浅碧却不知如何失去了踪迹。他让手下把皇城翻了个遍,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如诗一般的女子,难不成,她真的像大臣侍卫所说的早已在两军厮杀之中逃亡、死去?
他,不相信。
这皇城,这天下江山,没了她,对于他何用?他当初坚定的决心和运筹帷幄的智谋也全是为了在有朝一日能和她归隐田里,这绫罗绸缎和,锦衣玉食,向来非他所愿,他看着龙床边上的那把早已折断的玉箫,叹了叹气。
从她走后,他才知道,人间为什么会有良辰美景的惆怅,他想着,尽力去获得苍天的怜悯,却被贬谪在回忆里久久不放,这种煎熬,他甘心承受,因为也许这样的话,待一生行尽,在云海水天相接处,会重见她倩影。那么,这一世悲苦都可以付之一笑,挥手落入海天之间。
吩咐人取来纸笔,草草拟下一份诏书后他便收拾行李,虽然只有一个人,但他毕竟知道要去哪里,他要去找他的浅碧。
寻找,与思念之间的角力,已是他余生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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