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衡阳遇盗
今日美丽湘江
崇祯十年(1637),好像老天故意与大明作对似的,洪灾、旱灾、风灾、雹灾、蝗灾铺天盖地、接二连三。受灾的百姓流离失所、饥寒交迫,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更可怕的是,人祸也交叠而至。不少人逼上梁山,聚众为盗。一些地方甚至出现了“盗匪”攻破州县城池,杀死朝廷命官的造反事件。李自成、张献忠的起义正在如火如荼。而在东北,皇太极已经称帝,建国号大清,名副其实的国有二日了。
崇祯皇帝大惊失色,同时又惶惑不已。他在想,一定是自己治国理政有了重大过失,要不老天怎么会如此警示他呢?但到底毛病出在哪?应该如何解决?他也没有明确的答案。他不得不给全体高级文官出了一道考题,要求大家就这些天灾人祸频现的现状发表看法,出谋划策,试图寻找破解危局的良方。然而,大厦将倾,尽管百官绞尽脑汁且又百般地维护国体,提出了许多见解,开出了不少药方,但是,大明如日中天的时代已经结束,显然已日日薄西山了。
统治集团无可奈何地应付着这种内外交困的局面,而对老百姓来说,他们除了被动地承受着“变天”带来的种种苦难,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呢?
身在这样的大环境中,没有人能独善其身,徐霞客也不例外。
从江西进入湖南地界后,霞客如愿以偿畅游了南岳衡山后,到达衡州府,准备沿湘江向西南继续他的山水之旅。可是,没有想到的是在衡州府的新塘,他、静闻及顾仆遭遇劫匪。命是侥幸保住了,然而,随身携带的银两、衣装、书籍、信件、礼品等被洗劫一空。身无分文,甚至衣不遮体的霞客为了筹错川资,不得不困在衡阳两个多月。在接受衡阳山水熏陶的同时,霞客也切身体验到了世情的险恶与人情的冷暖。
崇祯十年二月十一日,五更天时天还在下雨,天完全亮的时候才渐渐晴朗起来。霞客从衡州府治衡阳码头坐船先是向南,再折而向西,大约走了七十里,到了新塘站。这一带江面狭窄,水势汹涌,船行起来很是艰难、缓慢。所以,等船到了新塘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在昏暗之中,又走了六七里,船在新塘站上游对面岸边的浅滩上停泊下来。
自入春以来,天气一直阴雨绵绵,云雾弥漫,甚至连月亮都未曾见过。前天晚上上船时,还是潇湘夜雨,而今夜却是难得的晴空万里。在湘江岸边赏月,两夜之间,积压一种美丽的景色,霞客心里激动不已。
就在霞客陶醉于湘江明月的美景之时,隐隐地从岸边传来啼哭声。听起来很像是妇人,又像是童子,哭声时大时小,时断时续。这情景一下子让霞客想到了唐朝一位著名诗人的奇遇。同样是明月当空的夜晚,同样是“客在船”,只不过,此时的霞客船上没有宴席,他听到的也不是邻船上的琵琶声。但在这样的美景下,他宁愿听到的是和白居易一样的凄美的故事。
事实上,白居易在写下《琵琶行》之前,也写过一个类似的故事。故事的主人是一位“颜如雪”的年轻少妇,只有十七岁。她在船上啼哭不已。白居易动了恻隐之心,便于上前询问缘由。可是,伤心的少妇始终没有回答啼哭的原因,留下了点点遗憾。这个故事因为主人公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因而引起了当时不少文人的揶揄。当时,白居易专门写了首诗记录这个经历。只是诗比较短,又因为诗人与少妇并没有过多的交集,所以,这首诗的知名度并不高,也没有为众人熟知。
大概白居易也感觉到了这首诗的主题格调并不是太高,所以后来他被贬为江州司马后,在浔阳江头夜送客遇到了一位年老色衰的琵琶女,他没有放过这个为自己正名的机会。于是,倾情创作了千古绝篇《琵琶行》。他所讲述的琵琶女的故事,打动了自己,也打动了千古读者。以致于徐霞客在湘江岸边听到这啼哭之声,不免有似曾相识之感。这啼哭之声,激起了霞客的悲剧审美情怀,不禁也做起诗来。霞客自知这很可能是自己的臆想,所以并没有认真地记录下诗句的全部。但其中“箫管孤舟悲赤壁,琵琶两袖湿青衫”,“滩惊回雁天方一,月叫杜鹃更已三”等句,已经可以透露诗人的文学情思了。
湘江之上,往来船只很多。看霞客所乘的船停泊在新塘站,其他船只也都靠拢过来。毕竟,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同行的人聚在一起,彼此可以有个照应,至少能壮个胆。不到一个时辰,霞客身边已经停泊了六七艘船。霞客同船上有衡州本地人艾行可、石瑶庭。艾行可是当地官府中的礼性,石瑶庭原是苏州人,在衡州已经住了三代,也算是衡州人了。前舱中还搭乘一群徽商,一看就是江湖常客。
这样一个群体,让人颇感放心。然而,谁也不会想到,偏偏在这儿出了事。
新塘附近岸上没有村落,霞客不知道为什么选择在那里泊舟过夜。好在泊舟前已经有两艘拉谷子的船停在了那里。加上,船上还有本地人,只好随他们安排了。可是,夜深人静,本来荒芜人烟的岸上却传来啼哭声,难免让人惊悚不安。哭声虽然凄惨,并没有人回应。霞客也担心这是一个骗局,害怕一旦同情接纳了夜哭的人,随后有人尾随而至,行敲诈勒索之事,因此也装作没有听见。
可是,静闻和尚却躺不住了。大约在二更天的时候,他起身借上岸小解之机循着哭声找去,发现啼哭的人是个孩子,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询问得知,这个孩子出自王宦官的门下,王宦官常常酗酒,喝醉了便拿棍子打他,这回实在爱不了了,便逃了出来。静闻心下不忍,动了恻隐之心,好言安慰并要带他回船上过夜。这个孩子却死活不肯跟他上船,依然躺在岸边。
其实,这也许是天意。静闻同情啼哭者是真,但他想解小解也不假。原来,静闻严格遵守戒律,就是吐一口痰也要等船靠岸才行,绝不能污染江水。有一次,在行船过程中,静闻得了痢疾,他宁可把大便拉在裤子里,也不随意便溺,更不能在江水中洗涤脏物,以致于把船上搞得恶臭一片,闹得人怨沸腾。他却不以为然,依然我行我素。这大概就是真和尚了。早年,唐代著名僧人玄奘到印度取经,曾路过大沙漠,口渴难忍,虽然身上背着水,但是由于滤水的漏斗丢了,他宁可忍着,也不喝一口水。在他们眼里,那是世俗之水,要喝的话必须过滤才行,这是修行者的戒律。
静闻小解回到船上,还未等躺稳,忽然看见岸边火把攒动,一帮人喊打喊杀涉水冲到霞客一行乘坐的船上,刀枪棍棒不由分说,一骨脑地落在惊魂未定、睡眼朦胧的船客身上。霞客本来没有入睡,心知遭遇了劫匪,急忙从床铺下拿出装有银两的匣子,穿过艾行可住的船舱,想从船尾跳入江中。可船尾一帮菲徒正在疯狂地用刀砍着船尾的门,马上就要进来了。情急之下,霞客用力把船篷掀开一道缝隙,把匣子扔入江水中。再返身回到睡觉的地方,找了件衣服披在身上,寻机逃生。
此时,静闻、顾仆、艾行可、石瑶庭以及他们的仆人,有的光着身子,有的裹着被子,都被匪徒逼到一处,任凭匪徒前后夹击,棍击刀砍。瞅准一个时机,大家一齐用力掀开了船篷跳入水中。待霞客往下跳时,脚被竹篙绳绊了一下,一个倒栽葱霞客翻入江中,头部先触江底,嘴、耳、鼻子呛了水,灌了沙子。好在江水深不及腰,霞客奋力跃起,向邻船奔去……
静闻看了大家都光着身子下水了,突然想到自己带的佛经书籍都在船篷的一侧,不忍抛弃,便舍命哀求劫匪。那些劫匪见是一个和尚,包袱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便于放过了静闻及其携带的佛经。
劫匪打开霞客的一个大竹箱,见到里面全是书,全部倒在船底。静闻哀求劫匪并把那些书拾起来,重新装入箱中。竹箱中装着《一统志》等书籍,还有文湛持、黄石斋、钱牧斋等人给霞客写的诸多亲笔信,当然,少不了霞客自己写的游记手稿。除了给刘愚公的书稿丢失,曹始能的三本《名胜志》四本《云南志》及十本《游记》合刻本(徐霞客早年的游记作品)被烧掉外,其他都因为静闻的舍命相护而保存下来。
匪徒们一心寻找值钱的东西,他们撬开霞客的皮箱,发现其中有上好的绸缎,便不再仔细查看,连箱子一起带走了。这个箱子中有陈继儒与丽江知府木增叙谈的信稿,写给弘辩、安仁等人的信,还有为别人捎带的家信几十封。特别令霞客痛心的是,他在吉水苦苦乞求才得到的张宗琏所著的《南程续记》也一同丢失。
霞客十分珍惜这部真迹,特意用庄定山、陈白沙写的字幅裹着这本书,一起放在书信中间。霞客还随身携带一个皮挂箱,箱子中霞客家藏的六本《晴山帖》以及铁针、锡瓶、陈用卿壶等笨重之物,结果也被洗劫一空。
艾行可及安徽客商的财物也未能幸免。实在拿不走的,劫匪们索性一把火烧掉,然后,唿哨一声,逃之夭夭。此时,静闻仍然在船边,看了强盗们一离开,他立即跳入江中取水灭火。强盗一听有人的声音,突然又折了回来,向静闻胡乱地戳了两刀才离开。静闻忍着伤痛拼力从大火中抢未烧尽的衣物,又在水中打捞没有漂走的物品,先后三次把这些冒死抢来的东西,运送到附近运谷子的货船上。
静闻当了英雄,可是人们并不领情。
艾行可的仆人以及石瑶庭主仆见静闻抢出了许多物品,纷纷上前认领。有些本不是他们的东西,也都冒领去了。静闻实在看不过去眼说了句:“那些东西是你们的吗?”石瑶庭闻言破口大骂,并指责是静闻引来了盗匪。
再说霞客乱中逃到邻船上,有一个姓戴的船客同情他,从身上分出内衣、单层裤子各一件送给霞客。霞客周身无一长物,最后从发髻中摸出一个银耳挖,便用它来酬谢戴姓热心人。
这时候,顾仆也光着身子过来。霞客把姓戴的送给他的裤子给了顾仆,自己只穿着内衣上岸。不久,在被焚烧的船边,霞客见到了静闻。心中不免暗喜,虽然遭此劫难,毕竟都还活着。可是,爻行可却没有这样幸运。一行人中只有他被贼人当场杀死。他的尸首顺流漂了二十多里,十二天后才被他的家人找到。
劫后余生,静闻讲述起抢救书籍、衣物的经过,并遗憾地告诉霞客:“父你扔到江中的匣子找到了,只是里面的银两无处去寻了。”霞客对、丢失钱财并不太在意,只是《南程续记》的损失让他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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