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县红白喜事宴席是吃整一天,早上煮粉,中午正宴,晚上将中午的残羹冷炙回锅,再添上两三个新菜。倒是不至于浪费。太阳将落山时,负责喊人的也不一花一户去叫,提了一面锣,沿着村子的主路来回敲了一通,喊一通,哐哐哐,开席啰!开席啰。不一时,男女老少呼啦呼啦涌进院子。阳光从屋顶斜斜地掠到院中,西面的一半被厢房的阴影遮挡,东面却还在残阳中,使得院子看起来阴阳分隔。阴影一点点如潮水般漫过去。夜幕徐徐落下,深蓝色的夜空悬着一弯淡淡的上弦月。吃席的人、桌上的碗盘变得影绰绰的。乍一看好像是电影中的飨鬼场面。
二楼书房,油葫芦用他特有的高音喇叭似的声腔向我们叙说他从交通局打探来的情报:狗操的,短寿鬼是下家湾的,开个黑车拉客,往市火车站、县里到处乱窜,连个保险都不买。他那肥胖的脸上带着特有的夸张的表情。在草桥上中学时,走读的学生从家里带的菜,多半是不易馊的腌菜,用几片肥肉和辣椒一吵,吃上三天。油葫芦也如此,独他菜油大,一到冬天,把装菜的玻璃瓶子从木箱拿出来,看去贴着瓶壁一层白白的油脂,用勺子挖出来埋在热饭里,瞬时米饭上一圈黄色油水,谁见了都眼馋。郭校长采用学生们闻风丧胆的360大旋转拧他胖嘟嘟的面颊,说能掐出一两油水来,从此便得了这么一个绰号。到现在我都记不得他的真名。
秋生听了:我管你有没保险,撞死人,就得赔钱!抬头看着油葫芦:人捉起来了么?撞死人还逃逸,罪加一等。够他蹲几年。
油葫芦眯着小眼睛,又说:莫急,听我接着讲。这个短寿鬼三十几岁。老婆早跟他离了。最开始也在鞋厂打工。嫌赚钱慢,看人卖螃蟹赚钱,就去卖螃蟹;看人开饭馆赚钱就开饭馆,看人开南货店赚钱就开南货店。老天,发财这么容易,满世界不都是富豪吗?陪个底朝天。外面混不下去了。家里上有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娘,下面一个女仔,十几岁在念初中。弄了一辆快报废的面包车回来拉客。我交警队那个玩伴说了,哪个打工的不回来盖新房。他一家还住在他公公传下来的土砖屋里。
牛进喜插话道:狗操的,他想赖账呗,车子先扣下来。
路生说:他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秋生摆了摆手:你们都没抓住重点。看着油葫芦说:人捉起来没有!
油葫芦道:捉起来了。
秋生说:捉起来就不怕,不赔钱就进去,看不把他窄干,骨头渣子都不剩。有兄弟姐妹没有?有亲戚没有?凑也得把钱凑出来,没有,卖腰子去。就得这么跟他谈。我们口气一松他就更加会哭穷耍赖。
油葫芦赶紧声明:我跟下家弯没熟人,不是给他讲情,就是把情况说清楚,做到知己知彼。关起们来,咱们自己人讲,我们这方也有责任,上坡也是在马路当中。不过我们跟交警这种关系,肯定断他全责或者责任多一点。
此时院中吃酒的人大都离席散去,我沉默半晌,看着他们说:我没时间来谈赔偿问题,秋生帮三莲去谈吧。指了指油葫芦,胖子你帮忙协调下。我正在跟上市公司谈并购,几十个亿的生意,耽误一天可能损失好几百万。
油葫芦慌忙点头,那是那是,你大老板时间就是金钱,我们谈一辈子生意还赶不上你几分钟呢。
我摆摆手,不想再谈这个问题。噩梦让我至今心有余悸,无论如何,我决定明天一早就离开了。
油葫芦原想来卖一个大人情,见我反应冷淡,略有些尴尬,不过他小眼睛眨了几下,厚厚的嘴唇咧开来又笑道:老同学,你猜火化场有赖老板去年赚多少钱?
我随口说了句,一两百万总有吧。
一两百万?至少四百万!他语调拉长,表情夸张。
路生叹道:狗操的,他这个买卖比抢劫还厉害,我跟秋生上午在火葬场还给他算少了!老天!我活这把年纪连十万块摞一起是什么样都没见过。四百万!!
秋生说:他这种生意的含金量还不如我以前干的。是个人就能干,无非是后台硬。
黄县长弟弟在里面有干股!油葫芦用卖弄的口吻说道:去年赖老板请我喝酒,喝多了说漏了嘴。一面又看着我道:老同学,你跟向书记关系这么好,打个招呼,我们也搞一个跟他打擂台呗。
见我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他赶紧补充道:事都是我们来做,也不用你投资,只要拿到经营许可证,找两三百万还不容易,一年本就回来了。指了指三莲和牛进喜,道:你妹妹妹夫也不用辛辛苦苦种菜,入点股每年分红就够吃够喝了。
三莲和牛进喜显然被说动了,用热切的眼神望着我
路生赶紧道:我钱没有,胆子还可以,做火化工也吃得住。
秋生笑道:那我也不种油茶了,当灵车司机得了。
我不好给他们泼冷水,也需要给他们一点期待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的跑腿和打探各种消息。我跟黄县长并无交情,他去北京也并不找我。大概是因为知道我跟向书记走得很近。很多时候,你无法做到左右逢源,不得不站队和押宝。官场、商场概莫如此。黄赖官商勾结,把持火葬市场,任何想分他一杯羹的人无异虎口夺食,必会遭他们的反噬。不过有人搅搅这滩水也好,至少能让我看得更清楚,再下手就更有胜算。
于是我笑道:真要做,还能要你们出钱吗?向书记跟我关系好不假,但提出另外建一个火葬场总得有个理由啊,让他开抢也得先递给他一把子弹吧。
秋生反应很快:那好吧,他收费这么黑,老百姓有意见没地方说就跑网上说了。
油葫芦一拍大腿,喊道:对呀对呀。
我看看他们两个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要搞就要悄悄地搞,要搞得漂亮。
秋生会意,笑道:别的不行,这个我在行。
路生、三莲和牛进喜三人如坠云里雾里,似懂非懂。
牛进喜忍不住问秋生:搞什么?怎么搞!
我冲他冷冷说道:你最好别打听。免得吃饱了到处吹牛。他脖子一缩不敢再说话了。我站起来说道:去吃饭吧,看看还剩点什么。我于是来到走廊上。一楼廊檐的灯已张将打开,月光也明亮起来,树木桌椅在院子上地面上有两重影子,我看着不由的心里一动,老人说人有三魂七魄。然而每个魂或魄之间有什么不同呢。包厨的老板已经将碗筷桌椅收拾妥当,此刻正在压水井边洗碗。见我从楼梯下来,他特意站起冲我笑道:还没吃吧,晚上添的新鲜菜我每个都留了一碗放在厨房。两个妇人也停下活看着我。我冲他们点点头,笑道:辛苦你们了,包厨的钱回头我妹妹去饭店跟你结算!
老板连说:不打紧不打紧!又说:各桌倒回来不少剩菜,都是肉菜,倒了也挺可惜的。问我怎么办。
我问路生:问问房里有谁要,不要就垃圾桶里吧。现在也没人养猪!
路生慌忙走到墙边几个盛剩菜的木桶边瞧了瞧,冲院门口正在看手机的一个十二三岁女孩说道:东东,快去叫你婆婆拿盘来盛碗扣肉!
东东抬头望着她:我才不吃口水菜,我才不要带到学校去?
路生骂道:山狗吃的,你爷你娘一年几多钱给我,由着你挑三拣四!
大约是感觉失了面子,她这张皱着眉头的小脸立刻耷拉下来,冷哼一声,冲他公公大喊道:谁让你仔把我生下来,当初干脆丢掉。动不动就在我身上撒气!说完,悻悻走开了。
路生一跺脚,摇摇头,山狗吃的。只得自己去了。
秋生笑道:我记得路生哥年轻时脾气多硬,三句话合不来就上手,现在被仔孙磨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堂哥的暴烈脾气我当然见识过,当年跟我娘吵架的时候展露无遗。我走进厨房,正中的八仙桌摆着五六盘菜,扣肉、鱼、鸡块香菇、木耳山药、花生米,油汪汪的,我见了顿时没有任何胃口了。
秋生看出的意思来了,对三莲说:冰箱里还有菜吗,炒个蒜苗炒肉,炒个青菜换个口味。三莲说:冰箱里还剩好多菜。便去翻冰箱。秋生自告奋勇,我去灶里生火。
柴锅炒得菜就是香。
我坐在桌边的条登上看着三莲洗菜、切菜,将油倒入锅中,待滚热之后,将菜从砧板上倒下去,一股青烟嘶嘶冒出。刹那间,滚滚油烟中,我仿佛看到了母亲围着灶台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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