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理解世界的方式往往受语言的影响。我们观看世界往往也是语言的方式:天空、城市、树木、只要打出这些文字,读者脑海中马上会浮现出对应的图像。不仅如此,语言还驱使我们寻找“意义”,因为我们从小到大一直接受“教化”,然后也在潜意识中希望“教化”他人。反映在摄影上,摄影师也容易以语言方式来拍摄照片:读书的人、春运中的人、过年的场景、辛苦的农民、拆迁的房子、城市化进程中的高楼大厦、我的农村老家..我们说它是语言方式,是指这样的观看本质上是以语言驱动的,眼睛只是接受语言的指令。表面上是观看,实际上是语言的视觉化。因此,语言方式驱动的摄影就会按照对象进行归类,用语言可以描述的方式组织题材,当然最后一般会倾向叙事一报道摄影、 图片故事所热衷的事实和信息就是非常容易用语言来解释和描述的。
如果这样理解摄影,摄影就会变得索然无味。很显然,大多数摄影是索然无味的。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 说:“意趣属于喜欢而不是爱的范畴,它调动起来的是个半吊子欲望....对于摄影师,功能就是他们推脱责任的借口。这些功能是:传达信息、再现场景、使人震惊、强调意义、令人向往(《明室:摄影纵横谈》)。”罗兰·巴特认为,“意趣”是道德和政治修养的理性中介产生的。这就解释了人类对于“教化”他人的嗜好。语言虽然是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交流工具,但实际上也是最重要的“教化”工具。每一个人潜意识里希望政治、历史、科学、艺术等一切文化形式都为了社会进步,这当然是对的,但具体到艺术上,渴望艺术改变世界的想法往往适得其反。艺术在促使人类进步上跟政治、科学、法律等其他领域的方式完全不同,因此经常发生艺术跟道德、法律、传统观念产生冲突的现象。人们有时候难以理解艺术是因为我们的日常思维已经被牢固地驯化,而图像领域以外的其他学科都是以文字符号方式编码的,这种编码方式深刻地影响着人对世界的理解,摄影诞生之后,同样深刻地影响着拍照的方式。
W.J.T.米歇尔(W.J.T.Mitch-ell)很清晰地看到了图像和语言的差异所在,他在《图像学》一书中说:“不管图像转向是什么....它认识到观看(看、凝视、扫视、观察实践、监督以及视觉快感)可能是与各种阅读形式(破译、解码、阐释等)同样深刻的一个问题,视觉经验或‘视觉读写’可能不能完全用文本的模式来释。”也就是说,图像跟语言不是一一回事。
符号学专家胡易容先生也认为:“与语言为界定叙述功能的参照物,对于图像并不公平。通过寻求图像与语言样式的接近性所构建的‘图像叙述’实际上牺牲了图像的‘图像性’,而这恰恰是图像作为当代视觉文化核心的最重要的特征(《图像符号学:传媒景观世界的图式把握》)。”换言之,日常大多数照片都是语言方式构建的,而不是以图像方式构建的。我们常常用语言来解释图像,实际上很多图像难以用语言来解释。
语言和图像两者之间最大的差异是,语言往往热衷于对象,而图像关注图像本身。对后者来说,图像在视觉上的要素会处于一个核心的位置,但前者总是想通过图像看到图像背后的社会,因为对于一张照片来说,它跟现实世界紧密相关,读者最容易辨认的是照片中的现实,于是,语言总是能够轻易地越过图像,直达语言想要达到的地方。但是图像也并非如此轻易地被语言驯服。艾伦·塞库拉(Allan Sekula)认为:“一件艺术作品的意义,应该被认为是取决于一定条件的(转引自《摄影理论历史脉络与案例分析》)。”在这里,语言通过文本赋予一张照片潜在的意义,但在不同的环境之下,照片的意义可能会完全改变。比如一张报纸上的照片放进美术馆之后,它们的意义会被彻底改变:它在报纸上是社会性的,在美术馆则成了审美对象。
图像性很容易被理解为一种形式关系,这在一定程度上有点道理,但在总体上是一种误解。图像首先是一种视觉关系,而不是单纯对象的指涉。对象容易辨认,视觉关系却不容易发现,后者需要大量的视觉训练才能获得宝贵的实践经验,这也是很多摄影评论家很少涉足的地方(为什么很多人阅读了大量的理论书籍却拍不好一张照片也是这个原因)。实际上,现代派艺术在视觉上为我们留下了丰富和宝贵的历史遗产。现代主义虽然早已结束,但是现代主义的视觉经验值得后人继续继承和发扬。这种经验跟古典艺术的叙事性视觉最大的不同是,它拓展了视觉的可能性。从沃克·埃文斯(Walker Evans)到李·弗里德兰德(Lee Friedlander),再到威廉·埃格尔斯顿(William Eggleston)、斯蒂芬·肖尔(Ste-phen Shore),他们的价值在于不断丰富照片中图像的自足性。这种自足性不仅仅关于视觉结构,也是隐含着图像的张力和摄影民主化的理想。
亨利·范·利耶(Henri Van Lier)认为照片主要有两种类型:一类是“指示符取景或中心取景(rame一index 1 framing center-ing),一类是“边框裁剪(frame- limit)”(《摄影哲学》),前者强调的是对象,我认为这很像是语言驱动的方式,而后者对象是被削弱的,也就是非语言方式的。所谓非语言方式的照片,对象或者主体并不十分清晰,画面是以视觉方式展开关系的,因此非常难以用语言来描述。
实际上,艺术更关注的是“如何”,而不是“什么”。对于摄影创作来说,很多时候怎么拍比拍什么其实更重要。关注拍什么就会注重题材的重要性,也就是语言方式的重要性,因为语言总是会驱使我们去关注什么才是重要的:比如拍摄工厂要比拍摄花花草草重要,拍摄名人要比拍摄普通人重要,这种理解显然脱离了艺术的自主性,让摄影变得非常功利化。
斯蒂芬·肖尔说:“我感兴趣的一件事是,在一种相当自觉的状态下看世界、与之交流,充分体验。我认为这种体验更多通过和日常瞬间的对话才得以经历。要用力地去体验日常生活,而不是对戏剧化的事情发生兴趣(转引 自《1416 教室》)。”这段含义丰富的话给我们的启发是: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转化为艺术摄影是一种能力,它绝不是随随便便按下快门就能实现的;日常生活更能锻炼摄影师,因为照片中没有什么重要的人和物,重要的是照片本身。
摄影的图像性观看——胡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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