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睡眠对于孩子而言,只是由生入死的短暂体验,获得重生只需醒来就好。
一
“姐姐,我要吃海苔。”焕焕紧跟着她醒来,亮白丰润的脸蛋被自己揉起了小白浪,第一反应就是饿。
睡了多久?为什么睡这么久?早上了吗?为什么外面昏昏沉沉?杨伊烦躁起来:不是第一次了,小焕焕对海苔的热爱有时甚至超过了对爸爸的依恋。
客厅里爸爸捂着被周诺一扇红了的一半脸颊,神色如常的哄着她的傻弟弟;“焕焕,书房,你的《恐龙世界》里有惊喜,快去。乖。”杨伊愣愣地看着爸爸嘴角含着慈爱,对着焕焕轻轻做嘴型:“海——苔——。”
焕焕于是乐呵呵跑走了,敏捷得连杨伊都跟不上。她走不动。她出来得早,站得近。她眼里的周诺一面色青白,手腕低垂纤细的五指却握紧了一把菜刀,白裙正面蘸了点点血花,爸爸背对着焕焕坐在餐桌边,小腹上是渗出血丝的宽大的手,捂得死死的,看得杨伊好疼好疼。
杨伊被爸爸逐渐涣散的眼神吓得终于奔出了客厅。
焕焕猛不丁对上姐姐赤裸裸的阴霾脸,压着的一大叠海苔的小手抖了一抖,拖拖拉拉匀出几片推到杨伊边上,试探地瞟了她几眼,继而捂紧了剩下的海苔。杨伊凝神盯了他手背上的几个可爱的小窝,也咧出两个梨涡:“焕焕真乖,姐姐不吃你的海苔。”一句“真的吗”接得太快,“那我一个人吃了哦。”
“吃吧。”,杨伊用她七岁稚嫩的声音温柔的说,“吃死你。”
你也去死吧!大家都去死啊!
清脆的银铃变成战亡号角,变成沉重的悲钟,变成一腔迷茫的二泉映月,银铃破碎仿佛泉水里的碎月光辉。
杨伊的精神就在那一声震天响的关门声里一溃千里。楼下的警铃响得太过逼真。
二
“姐姐,姐姐,还有吃的吗?”焕焕叫了两声姐姐,就已经是不耐烦的开始。
杨伊只好耷拉着鸡窝头,趿拉着拖鞋去厨房找。入眼的厨房的台子干净得像是某种可怕的预兆,橱柜里甚至酱料碗碟也无。杨伊一把推开挡住她后路的焕焕,陌生黑暗的路径尽头是一扇灰蒙蒙的门,唯一醒目的是焕焕贴上去的佩奇猪,周诺一抠了很久才咬牙留下了。可那头猪的粉红色越来越淡,杨伊攥紧拳头框框锤门,一声接一声喊:“妈妈!妈妈,你在吗?”
声音是愈渐嘶哑,可是仿佛并没有传进去,反而在空荡的房子里跌跌撞撞,而且直接冲击到单纯无邪的焕焕。杨伊竭力忍受面前的死寂,身后焕焕的哭腔揪紧了她:“姐姐,妈妈呢,她怎么还不出来?”
杨伊心里没有气力理他,像是困在了时间的淤泥里。
过了很久。
“姐姐,别敲了,我饿了啊。”
“我饿死了!哇啊啊啊!”焕焕的哭声决堤样涌来,却只换了杨伊冷笑,“你饿死了又怎么样,妈妈不开门,我们一起饿死不好吗。”从姐姐一贯的冷酷里,焕焕被出现得越来越频繁的“死”字一再戳得泛疼。
杨伊的预料没错,除了台子,橱柜,冰箱几乎空空如也。冷冻柜薄薄的夹层里竟然是焕焕偷塞进购物车,爸爸结账才得以放进来的碎冰冰。五颜六色铺满了那一层。杨伊陡然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扬声把被丢在妈妈门口干嚎的焕焕喊来,有点残忍地说:“就剩这个了,吃不吃。”焕焕的情绪一瞬间由哀恸到抗拒:“我不要嘛姐姐,姐姐我求你了,我好饿啊”小孩子一旦萎靡下来,尤其显得的可怜。
杨伊像是才感觉手里的棒冰冻手似的撒了手,顺手摸了摸他绷紧了的脸颊,“给我找吃的去,不准再哭了。”
焕焕被冻得脸带着身子一起抖嗦,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地回头问:“姐姐,妈妈一定在家是不是。”小不点似的孩子转了转眼珠子有模有样地说:“为什么妈妈不理我们?她跟爸爸吵架了吗?”
即便是焕焕这样不谙世事的孩子也对周诺一和杨怿生之间的争吵纠缠感到莫名畏惧。杨伊立马拉下脸凶横道:“你闭嘴!找吃的去,找到什么给我拿过来。不许自己藏着吃,听见没!”
没有,还是没有。客厅或厨房,他们像是陡然被扔进了这个空洞的房子,一点点丧失他们还颇为需要的安全感。
三
杨伊的印象里妈妈狠心又偏心。
她死死记着,周诺一掐着她的手,掏出陷在手心里的焕焕的弹珠,轻描淡写的:杨伊乖,我代弟弟向你道歉。
她不确定妈妈这样看不出情绪的神情里有没有一丝心疼,但是她从小就心思敏锐,她想:我也是你的孩子,我甚至扇了焕焕一巴掌以报复他用弹珠弹到了我的头,焕焕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她后悔又心疼又拉不下骄傲的姐姐身份去哄,那么妈妈为什么不能代她向弟弟道歉呢。
妈妈更爱焕焕,因为他像爸爸那样秉性温柔,讨人欢喜,而她就是诺一的翻版。
她在老师办公室愤愤地把某个告状的同学打了一顿。挠的嘴角都破了,活像拼命。只是口角,她本来没那么虎。只不过班主任好容易把诺一喊来,她倒沉静得像似来看教育片的,点头应答老师都不屑的,对杨伊更是一个眼神都欠奉。
杨伊闹累了,周诺一才抬了抬眉毛伸手来拉她回家,指尖都没碰上,杨伊一个跃起对着她妈也发泄起来:你为什么没有反应?为什么不教育我?连老师都会教我要我变好,你为什么?你根本不把我放心上!
周诺一被连踢几脚,才意识到她的霸王花女儿是真的气愤又伤心。她迅速捞起大女儿,往怀里裹了两下,裹紧了她泣涕涟涟的小花脸后带走了。路上杨伊装委屈不肯下来,周诺一无可奈何地说了:“哪怕我小时候,也没有这样打过我爸妈的。”周诺一微微扯了她吊上去的裤腿,想可以给她买大一点的裤子了。
杨伊嗫嗫嘘嘘地不知怼了一句什么,然后挣扎着下来,一个人打头回家招朋引伴玩去了。书包还在周诺一手上快活地挂着,荡着。
杨伊磕磕碰碰,却一直没有找到她以为的正确的,和周诺一相处的模式。她只是近乎本能地爱缠着周诺一。
周诺一送她上学时,常常只是自顾地走着,穿一条豆沙绿的长裙仙气四溢,只是面无表情。周诺一偶尔回神了发现杨伊孤零零地跟在她身后,会补偿般牵她的手,一冷一热,周诺一不嫌热,杨伊也爱她手上清清爽爽的触感。
周诺一不是不跟小孩子交流,相反她对杨伊的心理态度甚至与成人平等,她让杨伊像个大人一样思考,说话。
杨伊锲而不舍跟她说的多了,她也会禁不住好奇一样发问,“她每次上课都要跟你们鞠很大的躬哦,那样胸口不会露出来吗?”她一点不忌讳除了社会核心价值观以外的东西,想到就问了。
“会啊。每次都会。原来她的胸口是那样的啊!”杨伊肯定地答,音量引得路人侧目。
“你呢,你的也长的这样,我还从来没见过呢。”杨伊为勾起她的兴趣而愈发兴致勃勃,边说边手掌微曲半握拳,婷在自己胸口。
周诺一想起她从懂事来确实没跟她共浴过。杨伊跟她一样独立得早。
然而改就此给女儿上生理课吗?以自己为模型是绝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如果上完课,她去学校交流甚至尝试某些东西是不是……周诺一于是又默默了下半程路。杨伊一步三回头往学校里走的时候,周诺一挂着尴尬的笑容,挥了挥手,默念:她才一年级,我到底在想什么?
这头的杨伊风一样地跑起来了,却冷不防迎面一个胖胖的男孩子的眼镜撞掉。她一改女流氓习气,乖乖地帮人把眼睛捡起来,她发自内心地笑了下:对不起哦。拜拜。她像周诺一刚刚那样抬了抬手,晃了两下,像完成了什么不得了的任务,获得了什么骄傲的成绩那样,满脸笑意然后走了。
四
杨伊饿极了,可她不爱吃碎碎冰,况且那也不抗饿。
她现在想吃肉,非常地想,不知道这样一直想下去,梦里会有吗,或是死后的天堂里才会有。
“杨伊!醒醒!我们出去玩吧!”她再睁开眼,眼前不仅有明净的落地窗,还有一个抓着一根绳子正由外往里荡进来的胖飞侠。砰!巨大的玻璃碎成无数片掉下了十楼。小胖的方向找得真不错,又撞上了饿得奄奄一息的杨伊。杨伊被他扶起来,劈头就骂:“谁让你撞我的!我都快饿死了你还撞我!我才不会跟你出去玩,这辈子都不可能。”
小胖很急:“好杨伊,你饿了吗?你饿得要死掉了吗?那怎么办?”杨伊看他只会像个傻子一样余地转圈圈着急,担心又难过的看着自己,好像他真的就要看着自己饿死了。
杨伊跳起来打他,小胖就抬胳膊歪了身子去挡,杨伊脚步虚浮被小胖背上书包弹开了,火气更盛:小胖没反应过来,书包已经被杨伊撕拉着薅下来了。刺啦一声拉链被扯开,掉在地板上的是几本教材,和一个咕噜咕噜滚开的小水壶。
杨伊灵光一现蹲下去:“你包里还有什么?有吃的吗?有没有啊说话!”杨伊越翻越难过,小胖却蹲下来跟她笑;“我忘记了啊。”他从从容容地走到那个滚开的水壶边,捡起来,打开给杨伊看:“来的时候你妈妈给了我一把糖。我怕被妈妈看到我吃糖,就。。。。。嘿嘿杨伊你看!”杨伊看到了,是她在楼底下跟一票男孩子踢足球才能赢到的大白兔,吃起来又硬又甜还粘牙,巧克力味牛奶味挤挤挨挨混在一起——她有一次学焕焕,在付账的时候,拿了盒装在透明小盒子的大白兔,混在一堆果蔬里。可能太扎眼,周诺一轻巧地拿出来,放回去,周诺一并不看它比同样被摆在收银台边的其他糖果盒子便宜得多,只宣告:“糖不好,不要吃。”
小胖捏着一大把硬的不像话的大白兔,说:“一一阿姨说你特爱吃,是不是啊?”
杨伊还怔着不理他。小胖这时候活络起来了,肥嘟嘟的手很灵活地拨开一颗糖,塞进杨伊嘴里,一颗又一颗,很多颗,杨伊憋不住了拿起水壶,底朝天地往手里倒。
手掌接住了孤零零的两三颗,全剥开塞得小嘴都合不拢。杨伊的口腔已经被撑到最大,稍稍软化的大白兔抵到了喉咙,可又吞不进去,引起她生理干呕。以失常的精神毅力,杨伊憋住了不让嘴里任何一颗糖掉出来,有些丧心病狂地想:等她吃到恶心,就不会再想吃它了吧,不会再和一些拿有大白兔的野蛮男孩子玩,不会对周诺一的“为你好”负隅顽抗。
五
关于杨伊的头发,竟然从来没有长过焕焕。周诺一一度对杨伊放任自流,邻居阿姨常常热心的担任了哨兵的角色,
“小周啊,你女儿又抢了一堆玩具啊,被一群小鬼头围着打呢,这可太危险了。”
“小周,杨伊这小孩子在楼下把自己裤子划破了,还追着划别人的呢,可别割到手,不小心划到脸可怎么办?”
他们同邻居家一道去了趟游乐园。
邻居女儿的头发散了,周诺一鬼使神差地要过了邻居手里的发绳,一双玉葱样的巧手,三下两下就把头发撸顺了,套上粉色头绳后,盯着别人家女儿盈盈一握的柔顺头发笑了下。焕焕跟姐姐耳语自己要吃冰激凌,被杨伊不知轻重地狠狠撸了一把头发后硬生生推开了。
杨伊委屈,周诺一很少摸她的头,连洗澡也在刚上幼儿园时就教会了她,那时杨伊还为周诺一松了口气般的赞许眼神自豪开心了一阵。真傻。她这么早就被妈妈甩开了。
“小杨伊真厉害,那么高的跳跳蛙都不怕。”阿姨说这话时还搂着小女儿在怀里,恬静的睡颜覆盖了当时吓出一派挣扎痛苦之色,看着确实惹人怜。
虽然当时玩下来后,阿姨有模有样地教导,要跟杨伊多多学习,勇敢点。但小女孩子没有焕焕那么天真烂漫,她觑了一眼短发短裤黑运动鞋还一脸冷酷的杨伊,转身开始嘤嘤:“我不嘛!我害怕,妈妈。妈妈抱!”小胳膊白白嫩嫩就往妈妈腿上环,摇摇晃晃地被妈妈温柔地搂住,小脑袋温驯又可怜地垂在妈妈颈窝处,一句“我爱妈妈”,再乖巧地啵一口,阿姨心里瞬间柔成一滩水。
杨伊扭头去看周诺一:焕焕困了,一点点地对着周诺一的大腿磕头,周诺一托住焕焕的小脑袋,对上杨伊轻声问:“困吗?”
杨伊跟周诺一如出一辙的冷,却比她耿直得多,想也不想就诚实地摇头,周诺一于是干脆地捞起焕焕,头,屁股都安置在自己身上,靠着公交车椅背闭目养神了。
那天以后,杨伊就不再两三个月去剃一次头,她嫌弃自己衣柜里成片的黑色灰色,再加上露出来的皮肤晒得黝黑,她想诺一天天看这样的她也不会喜欢和亲近的吧。杨伊心里眼里的诺一总是冰冷高洁,因为皮肤又白又细,身材匀称,加上诺一爱长裙,碎花或者纯色,棉麻或者丝绸,总是出尘得像仙女。可是仙女一样的诺一,她这样脏丑的假小子怎么配得上,即使她在血缘上确实是诺一的女儿。
杨伊拥有人生第一条长裙是小学三年级,她早改了性,洗脸洗澡一丝不苟,擦香香还拉上焕焕,裙子背带裤可甜可咸,长发披散下来也在腰肢飘动,连最讨厌的刘海都可以容忍,因为显得脸很小,人乖巧。
她只有放学后,脱了一身束缚洗个澡,再套上她的战斗装备重出江湖的时候,才感到自由和自我。那时日已昏昏,不会太晒,毕竟她捂了半年才白回来的。
她跟自己的一票狗友踢足球,放了邻居阿姨小女儿的脚踏车当球门,杨伊跑得快玩得疯跟着球一起飞出去的似乎还有饱满的汗滴,跟着溅到带着粉红发卡的小女孩子脸上,球应声而落,女孩子理所当然被球砸到,哭声要比撒娇时的“妈妈我爱你”嘹亮数倍不止。
杨伊带头笑起来,是相得益彰的清亮,可在她眼里,阳台上周诺一晾出来的天蓝色长裙比湛蓝的天空难看得太多了,最后还是闷闷地阖上了眼。
唰!杨伊像是想起来什么冲到阳台,可是阳台似乎也被冷空气席卷了,什么也没有留下。杨伊却迫切地想找到自己的蓝色长裙,她去扒洗衣机的机门,那条长裙瑟瑟索索地躺在里面,下摆却被撕成了一条一条的蓝色,交缠着覆住了下面的辣条,锅巴,火腿肠……杨伊揪住纵横散开的蓝条开心地笑起来。
六
杨伊醒了。
这个梦太杂乱了。
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这些梦有人见证,有人理解,就好了。
现在,她真的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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