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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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是在探望重症病患的病房里，她叫顾菊英，她是我太婆。

“来来来，囡囡，到太婆这儿来，太婆给你吃炒熟的葵花籽，向日葵啊是跟着太阳走的……”

小时候，每每听到太婆这样温柔地叫我，我就会蹦蹦跳跳地跑过去，笑着坐到她身上，抓一把葵花籽，吐了壳开心地吃起来。她坐着微笑着摸摸我的头，我看见她的皱纹里也有好深的笑痕，像温柔的日光飘洒在岁月的刻痕上。像个小大人一样的我，也和太婆唠唠，她告诉我，以前太公在世时做的风筝在天空中飞的好高，下地插秧的时候从小孩到大人都是忙的不可开交的时候，田埂上一片金黄、有稻香的时候是农人最开心的时候，她童年记忆里有一种躲在水里的虫叫蚂蟥，等小孩累的叫苦不迭的时候大人会让他们看看夕阳休息休息，她还忘不了以前有片田里种的大片向日葵……

她在我印象中仍是个身体很硬朗的老人，会时不时徒步走来我家看看我，顺便赶一赶当地的庙会，我就跟在她的身后，她就像黑夜中的一轮明亮的太阳。太婆最爱给我买小零食，我记得她总爱买上一些怪味蚕豆、糖果、蜜饯给我吃，我们这儿的人从小口味就偏甜，想必就是因为童年就泡在这样甜蜜的爱之中了吧。我从没听一个人说过太婆的不好，大家对这位共同的大家长都十分的尊敬和照顾。她在这尘世中默默隐去了她的姓名，留给我的是关于太婆的记忆……

时光像是被剪过，一瞬就到了挥别的彼岸。人，无法逃离老去和死别。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再见太婆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头发稀疏的可以清晰地看见头皮，花白的头发就像冬日雪后大树稀疏的银色枝条，不见暖阳，冰冻坚硬，仿佛一触即断。脸上有一块先前不慎摔倒留下的伤，结了一层黑黑的、厚厚的痂，皱纹比记忆中的深太多太多，就像百年老树的盘根错节，难以细数。皮肤已经像水分完全收缩的海绵了，皱皱的，让人心疼。奶奶走近太婆的床，给她挪了挪身子，加了个靠枕，她已是骨瘦嶙峋，直到看见了她我才知道什么叫做骨瘦嶙峋。窗外的夕照并不炽烈，夕阳温柔的投了一丝光亮进来，太婆望着我想说说话，想叫叫我，眼里含满了泪水，在那一丝光亮中泪水在眼中辗转。我握紧她的瘦到皮肤紧缩、满是青筋的手，叫叫她。坐在她床边，和她说了一会儿话，医生来查看病情，看之前拍的片。我默默地看着这个饱受世间苦难的老病身躯，心中苦涩难言。

我看到邻床有个小孩子也在陪伴他的亲人，稚嫩的脸庞，童真的眼神，尚在童年，未知人生，未知死亡。我想，我们每个人来到世上最初的状态大概也如此，包括太婆，未知死亡也就无惧，等历经万事也就生出许多牵挂，这牵挂大多来自情。会否在自己一生了结时，能有一刻无所畏惧地坦然离别呢？人的诞生，就像太阳从晨之伊始从地平线一跃而起，充满活力，得以初升；拼搏数年，总算得以如日中天；时光一转，便至晚年，夕照不再炽烈，只剩残霞漫天……

太婆的病症或许是早有预兆的，她摔伤之后，脸上结了一块黑黑的、厚厚的痂，那次去看她的时候，她还发着烧，身上也觉得疼痛不止，她含着眼泪说她昨晚梦到了太公，太公向她挥挥手，好像在招她一块儿离开，她看见了漫天飞的风筝，有蝴蝶的，有长长的蜈蚣的，有蜻蜓的，那是太公亲手做的。自那以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我想她或许要去到另一个我们不识的世界，那是个两人的国度，弥漫着暖阳的光辉……

在不久前我听闻太婆的离讯，终究还是挥别了这个世界。我没能去看她，但我想，在她看这世界最后一眼的时候，必然如夕照一般温柔、静谧。

我的太婆，顾菊英。菊是秋菊的菊，像秋天的菊一样傲霜坚强，看淡世事；英是茂盛、繁密的样子，像是她曾炽热温暖的生命。即使走到落日的那一刻，她的余晖也照耀在我的生命之上，温柔地，恬静地，坦然的。

/cool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