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挑选避孕套,而是把西服外套脱掉置于椅背上,整个人在椅子旁边站好。
农历腊月,这座城市有了极为罕见的雪。还是雪好。我想。起码比雨安静。
他说:安,不如我们离婚。
我抬头看着他,一丝惊讶也无。
地毯上的猫也蓦地抬起了小脑袋。耳朵微微一动,蓝宝石样的眼睛一眨不眨。
上海公司发展顺遂,北京的业务也已经讨论妥当,而你我也在走向尽头。任何事情都可以成为我们争吵的理由……结婚七年,我们一直在造孽。
我道:两套房,两台车,来往发达国家的自由通道,以及在社交网络上展示这富足的一切,我以为就是你所期待的。还是说。
他突然烦躁起来。
还是说什么?安,我做这些无一不是为了让你快乐。你欣赏男性事业优秀,我去满足这个俗世要求。你欣赏男性饱读诗书,我在努力构建我自己的精神世界。你喜欢旅行和摄影,我带你多次往返欧洲。你喜欢写作,我留给你独立的个人空间……而我现在明白,你就是无法快乐,你就是无法被取悦。或许你自己都不明白你为什么永远郁郁寡欢。你爱一个人,最终不过是爱上你自己。可你如此自卑,憎恶自己,到头来婚姻不是你与我的战争,而是你与你自己的战争。
——还是说,有别人比我能提供的更多更好。
他怔住了。
我笑:没什么,我见过她一面,她挺可爱,她的笑声让我也想随之欢笑。我相信她能让你快乐,我也喜欢她能让你快乐。把你想得和别人不同,是我七年来的多心。事实上,你与这世上的任何一个男人没有本质区别。你们想要的不是一个生活上的同伴和道德上的对手,你们想要的是乖顺、驯服、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的崇拜,你想要爱怜,你还想要别人对你低眉顺眼。你需要我依赖你的经济实力与精神世界,让我对你屈服。可我不是。你知道吗?我不是。我爱你,我还想更爱你。我不愿走上我父母的老路,我不愿有一天我的孩子在梦里惊醒,用美工刀在自己手臂上划出血迹,就因为他的父亲为了自己的虚荣心而背叛了他的母亲!
声音刺破空气之后,变成一根根丝绸盘旋在沉默里,把两个人的喉咙锁紧。
他说:你的这些童年经历,无需再计较,童年阴影这个砝码,难道你要玩一辈子吗。你活着了,你在活着,存在本身没有理由。你要背负着历史,为活着而活下去。人就是思考越多越痛苦。而快乐地活,总比烦恼地活要好……你总是消极的。安,你所有情绪都是消极情绪。可你所有的消极情绪又都来自你的想象,因为对你来说,生活有时就是一场想象。
我感到无限疲倦:我是一个病人,你没有看透吗。你对一个抑郁症患者说“你应该Think positive”,这很可笑,因为疾病带走的就是他“Think positive”的能力。在你试图指责我的疾病之前,请你想想一个契约背叛者有没有指责别人的资格。我愿意与你离婚,但你要知道,我会履行婚前财产的分配协议,这是你必须付出的代价。
屋子里很安静。若鸟鸣山更幽那般,雪花衬得屋子也很安静。猫或许发现谈话已经接近了尾声,而且有什么别的东西也接近了尾声,于是走出了房间。
看着它的背影,我也看到了我的失败。我过分相信感情可以冲淡两个人本质的不同,我过分相信独立的空间可以使婚姻稳固而不是反之。我错了。因为即便再怎样经济和精神独立,一旦有伴侣,就必须面对现实的琐碎庸俗,面对分歧,面对对立与矛盾。这是一个恒成立的不等式,无解的方程,永远的螺旋。
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承认,如果一个人年少时没有得到过爱的话,他一生都不再会得到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所以他注定孤独。在此之后他所有的追求与放弃,失落与挣扎,都是还未开放就枯萎的花,只会折断不会有结果。于是他不愿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只想在百尺悬崖上被展览千年。
我抱起了小猫。它是我的猫,有着罕见的忠诚,似乎已经知道告别在即,乐意与我走向新的旅途。没有反抗,直截了当地躺在我的臂弯里。蓝宝石映射出光泽,炯炯有神的眸子里满满的随遇而安之意。
还是猫好。起码比男人安静。
雪花坠在华灯上化成水滴滚落,人生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才有如此凄凉的夜。
凌晨一点,我打点行李离开上海。此生未再打算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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