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与世界真正的告别,应该是在三十年前。那时姥爷已是第三次中风,躺在医院病床上,像一块枯木,无声无息,等待生命最后的终结。
六十四岁的姥姥睁着一双圆杏大眼,没有一滴眼泪,白月般的面庞,也没有一丝悲恸。她的平静令我不安,哪怕表现出一点点悲伤和柔弱,我心里也好过一些,可惜她没有。
姥爷走后,她闭门谢客,再也没有走出房门半步。这漫长的三十年,我去看她的次数,一双手可以数的过来。姥姥头发黝黑,零星几根白发,眼睛依然很大,带着阅尽世事的透彻,发出微弱的光芒,双颊深陷,像失去了支撑的两片发软的白面包。双手的皮肤白皙娇嫩,透着清晰可见的血管和青筋,我握着它们,像触摸一块凉滑的白色肥皂,想用力握紧温暖它们,却怕使过了劲儿弄伤了它们,我想抽回双手,又怕肥皂滑落在地,摔疼了它们。忽然,心中涌起一股深切的怀念,我怀念小时候记忆中的姥姥。
姥姥出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一个富裕的大家庭,族里的男性长辈一半经商一半参军,有几位做到保定陆军学院高级长官,族姓“高”,作为族里唯一的女孩,被取名为“光”。那个年代,一个小姐叫高光,可以说非常罕见。
高光虽不如家族中男孩子那般被重视,但有幸接受教育,一直读至女专,相当于现在大学文凭。姥姥毕业后,分配到科研所,所在单位没有一个男生敢追求她,直至遇到我的姥爷。
姥爷是解放前的国立大学学生,其同级同学中有不少做至新国家的的省长、市长级别。姥爷一肚子学问,不问政事,毕业分配时选择了距离北京200公里的开市林科所,成为一名研究员。跟他一起被分配至林科所研究员中,只有一名女性,后来成了我的姥姥。
姥爷外貌普通,不修边幅,言辞笨拙,但是依然淹没不了他的才华,自学俄语、日语,擅长各种乐器,尤其对待科考业务,严谨认真,正是因为这些原因,高光被吸引,或许比起普通的众人,她也只能嫁给姥爷。
婚后生活,姥爷完全听从姥姥的安排。因为业务突出,被提拔到所长位置,此后,每日都有无数人前来找所长“汇报”工作。不是要求涨工资,就是要求评先进,要么就是希望解决住房问题,所长同志一听到外面有人找,就会猫进屋子装病或者装不在家,这时候姥姥总是又气又急,只好帮姥爷一一处理或安抚前来“汇报”工作的职工。在姥姥的周全处理下,所长的工作顺风顺水,屡屡受到部里表彰。
所长一心扑在新中国的林业科考事业上,所里科考任务艰巨,人员不足,姥爷把姥姥安排至最边远偏僻的山区考察,姥姥虽然埋怨,但是服从组织安排。她瘦小的身躯开始穿梭在广袤险峻的大山之中。
有一天,跟姥姥同行的队友,闹了肚子无法同行,为了不影响测量进度,姥姥只身走向大山,她背一个简单的布包,除了测绘工具,只有一壶水和一点干粮。从未吃过苦的姥姥,睁着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满目青黄,她的脚步轻盈而坚定。行至苍翠之中,站在树下歇息,忽然不觉远处有一双闪光的眼睛望着她,她看着那双眼睛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吸引住了,那双眼睛盯着她一动不动,泛着极少见的光泽,穿透力强劲,像要掷出的电火雷光。姥姥正值青春鼎盛,美丽动人的眼睛犹如深潭清泉波光粼粼,这两双眼睛互相望着,对峙了二十秒之久。
最后,那双电火雷光的眼睛败下阵来,扭头离开了。姥姥休息片刻,继续测量继续记录,太阳下山前,姥姥踏上了回村的路途,晚上她在借住的村民家中说起白天的相遇,村民惊呼:“小姑娘,你命真大,那是狼,那是狼!”姥姥站起身来,无比平静地说:“不是狼,不是狼,明明是条大灰狗。”村民连连苦笑:“小姑娘,下次万万不敢再一个人进山了,附近经常有被狼吃掉的村民。大男人都没有敢独自进山的!”
“那狼为什么没吃我?”姥姥不相信地问。
“大抵是刚吃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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