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八十四了，如今老无所依

1.

我害怕去医院，见到一个熟悉的人躺在床上。他的伤口里好像有一只愚笨的大象伸展出肥肿的四肢，不停地扩大撑满了整个房间，一直伸出了窗口，那些肢体在无数梦魇里紧紧缠绕让我窒息。

我分不清虚无和死亡是不是同义词，生命是不是小时候毫无意义可言。但是如果死后灵魂不灭，还继续一直老去，也是很可怕的。我忍受不了皱纹和衰败，它们意味着走向死亡。我拼命在脸上进行各种护肤品实验，买各种奇怪仪器运动，按营养搭配进食。晚上失眠，早上睁开眼睛时看着天花板想，今天又离死亡近了一天。

2.

躺在床上的是我阿公（外公），老头子今年八十四了，和我外婆搭伴做了半世冤家，把平凡的日子过的更像是个打斗的江湖，尽管如此，在能生就是光荣的六十年代，他膝下仍有四儿两女，六个兄弟姐妹里，母亲排老四。大概在我母亲五岁那会儿，阿公便将母亲转送给我现在的爷爷奶奶抚养了，为什么选择她呢，兴许是个女娃，还是个小娃。从那以后，两家人保持着联系，但并不亲密，逢年过节的礼尚往来罢了。每次见这老头儿，和他寒暄不过两三语，也不唤声阿公，我不爱叫人。

印象中的他，喜欢戴帽子，馋嘴烟味儿，瘦削如暴晒后的柴枝般的小身板总是卯足全身的劲儿推挪着一辆比他个头大两三倍的破三轮儿，而车后面也总摆放着两大篓筐的刚割的能流汁的鲜草垛儿，他费劲地蹬着踏板，要赶回去给后屋里头的几只湖羊吃呢，喂食的时辰可晚不得，“羊肥了才卖得起价，我也好抽根烟儿。”他常言道。

他八十四了，如今老无所依

3.

知道阿公重病，是在一个很平常的下午，我也只是平常地 “哦” 了一句。趁调休回去了一趟，靠在椅子上的他佝偻着，二十几度的天儿仍戴着那顶脏兮兮的毛毡帽，长满寿斑的皮囊比印象中还要精瘦。我杵在门口吱声：“今天身体还舒服吧？” “哎呀，你怎么也来了，现在在哪上大学啊？” 他招了下手，让我过去。“我毕业都快一年了，已经在杭州工作了。”我紧跟着。也许离着太远，他也没有有听到，继续问说着：“今天学校不用上课吗？”...母亲怕我尴尬，“阿爸，都说了这么多了，吃饭吧。”转身便夹了些黄鳝丝到阿公碗里，不忘念叨着“别老把汤勺子往豆腐碗里钻，有啥营养，其他的菜也都多吃点。”

我贴着门口的墙，始终没有靠近。

4.

屋子里，母亲的兄弟姐妹都在。角落的男人，抽着香烟，吐着圈儿，是我大舅，“你大舅妈死得早，家里大小事都要我一个人拾掇打理，你表哥，都二十八了，对象还没有，你阿公这会又病倒了，我能不闹心吗，可我实在没时间照顾着。”说完，打了个烟圈。泡着茶水哭丧个脸的大姨喋喋道：“孽啊，这把老骨头了，还吃这苦头，要不是你表姐一个人没法照料我的小孙子儿，我还不得现在就抱床被子来陪夜喽，不行呀，没我，小孙子夜里就哭闹一宿，我明早儿就得赶宁波去了。”说到这会了，小舅妈红着脸，也坐不住了，嘟囔着：“这几家吧，就属你小舅家没钱了，住院这事吧，我们负担不了多少，不过来守几夜是没事的。”一旁忙着理毛线球子的外婆，瞥了一眼道：“你们啊，也别指望我，我跟这老骨头分开住都十几年了，现在自己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照顾不了。”

狭小的空间，你一言我一语，像极了吐沫横飞讨价还价的早市摊档，却穿梭着更加锋利的尖针暗器，只有一旁的老头儿，依旧虔诚的把豆腐块拌在米饭里，安静的吞咽。

5.

得知外公出院，仍是在一个很平常的下午。母亲打电话给我，说：“老头子自己闹着不住院了，一直嚷嚷着住一晚的钱都能抽几包烟呢，后屋的羊没草吃，瘦了不好卖。”电话那头，紧接着又叹了口气，“子孙满堂又有什么意思呢，终归还是老无所依，一个个说的比唱曲儿还好听，我每天去，压根没见一个人影儿，罢了，回去也好，也好。”

回去是好，阿公不想老来讨嫌，花钱买罪。他只想踩蹬着那辆掉漆生锈的三轮儿，割上几篓筐能流汁儿的青草，回家把羊喂肥喽。我不喜欢叫人，不过多么希望，老家伙还能叼根烟儿，吐几年烟圈儿，看着燃升的烟儿聚拢退散，这大概便是他所能享受到的所有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