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起你的脸

作者：黎荔

“突然想起你的脸，这样，我就老了。”——这是香港作家黄碧云的句子，让人心里蓦然一痛。

在一个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刻里——“突然想起你的脸”——那些展转的，无奈的，已经远去的，面目模糊的情感，在突然的，你没有任何防备的一瞬间，明亮清晰起来的时候，除了老去，还有别的什么选择呢？这一句，有温柔，有苍凉，有时间呼啸而过。

我们的心，和那张突然想起的脸之间，睽隔的是如烟如雾的距离，那张记忆中的脸，模糊遥远的脸，或者已在岁月中失散远去，或者已在岁月中渐渐改变。岁月真的匆匆过了，带走了你明亮的眼睛，你如桃花般娇嫩的皮肤。当时间过去，我们忘记了我们曾经义无反顾地爱过一个人，忘记了彼此曾有过的温柔。首先是爱情使你忘记时间，然后是时间使你忘记爱。琐碎的日复一日里，生活的细水长流里，再美好也经不住遗忘，再悲伤也抵不过时间。很多我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忘掉的事情，就在我们念念不忘的日子里．被我们遗忘了。甚至淡却淹没得似从未发生，皆如梦，何曾共，到头来，疑惑地问自己：到底有没有发生过？恋慕与忘却，就是人生吗？直到时间裂缝处那道偶然的光，让你一瞬间照见，当年斜阳下那惊鸿一瞥，那张初次相遇、就似曾相识的脸。

青春的喷泉，早已成为久远的逝水，月光在心里的某个地方，那么亮却那么冰凉。至亲至疏，天涯两端，路太长追不回原谅，路太长怎么去补偿？

大红色玫瑰花束。复古风格

你的世界有两株玫瑰，一朵白一朵红。白玫瑰恬静而冷艳，红玫瑰热烈又惊艳。一个清冷了些，一个张扬了些，总差一点不够圆满。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岁月无情，花开花落，红玫瑰与白玫瑰，都不过是一种现实中的幻影，张爱玲曾如此残酷地揭穿生活的真相。然而，世间没有彻底看穿的人，我想，漫长的一生，总有恍惚的一瞬间，面对饭黏子你会想起最初的白月光，面对蚊子血你会想起最初的红玫瑰，人生若只如初见，回顾之间，沉重婉转至不可说，只能一瞬间年华老去。

记得黄舒骏有首老歌《不要变老》，采用两个声道，好像唱歌的人坐在一个大学寝室里，随着一个小录音机边听边唱，不断有人出出进进，一会儿叫他去接电话，一会儿邀他去锻炼身体，一会儿有人给他倒水，唱歌的人就在这样一种随随便便的气氛中撕开一个残酷的话题，这样一来，话题的沉重性已被冲淡得几乎一点儿也没有了，而且，他采用的是一种玩笑的口气。歌曲描述一个正在热恋的人，爱上了“楚楚动人的你”，但是他却不由地感到悲凄，因为“你的脸你的眼你的玉腿都将渐渐枯萎变形，你的甜你的媚你的无邪都将不见踪影，你的羞你的柔你的成熟都将渐渐成为回忆”，而这正都是他现在所爱的内容，所以“爱你愈深，就让我愈感到触目惊心”。因此他问：“你可不可以不要变老，你可不可以不要变得唠叨，只是上帝的规定好像没有奇迹，我不知如何是好。”因此他问：“我想我需要更多勇气，才能够承诺爱你至死不渝，否则一时错误的决定，却要一生来收拾残局。”

孤单不是与生俱来，而是由你爱上一个人的那一刻开始。因为，从此，他的心成了你的海角和天涯，你不能去得更远，人世那么阔大，总有你不能到达的山长水远。曾经接受另一个人，进入你的世界、你的生命，他所及之处，因此全变成玫瑰色。一种樱花盛开在阳光下会齐齐汇聚成的渺茫迷离的杏仁香气。你的人生得以亮起来……后来啊后来，不仅玫瑰色樱花香散去，他的脸也在岁月中变化与模糊，如同成为了另一个人，甚至是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有没有发现，爱只是一种试炼，热烈爱过了，然后又会回到原点，往往心中最爱的那个人，最后却离自己最远。悄无声息打败我们的是时间，时间之箭永远向前，将两个人之间的那些刻痕用某种方式淡去，如鲸向海，如鸟投林，无可避免，奔流向时间一去不返的归墟。你对着灰茫茫的广大天地不知所措，终于明白恨不是爱的反义，遗忘才是。

是的，爱就是还能记得你的脸，恋恋终不能忘。《当你老了》是叶芝于1893年创作的一首诗，诗中的句子被广为传唱。“只有一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迟暮年华的感情总让人红了眼眶，但叶芝为之抒情的女主人公毛特·岗，其实并没有与叶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苹果花一直是叶芝诗里的重点喻体，是诗人毕生唯一爱恋的象征。因为，当年的当年，阳光洒在园中的苹果树上，而那位站在窗边的女子面如春花，肌理白皙胜雪，空灵宛如身后的花朵枝桠。“她伫立窗畔，身旁盛开着一大团苹果花；她光彩夺目，仿佛自身就是洒满了阳光的花瓣。”

叶芝永远记得那天，青春最初一页，那暖暖的阳光一直到老还在照耀，清晰地看见她的脸，即使回头只看得见，满地回忆的碎片。他的诗行，都是她的脸庞。将过去的时光，酝酿成蓝色的海洋。

“突然想起你的脸，这样，我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