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九十年代中期的一个暑假里,正毒的日头把靠近屋檐下的天井边上的绿苔晒得裂开了纹,像乌龟壳一样,连着下层的干泥,一片片的翘起角来。整个村子在阳光的铺洒下,看起来白晃晃的,凹凸不平的泥巴墙,仿佛被镀了一层膜,原来的嫩黄色都被覆盖了,隐隐发白。泥屋前面的空地上,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但却看起来有无数的若有若无的小东西在空中涌动着,永不停歇,像是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远处的刚刚下了果的蜜枣树上,细小的嫩嫩的枣树叶下藏着的知了吱吱地个叫不停,听起来像是有成千上万只知了在一起起哄,声浪一声高过一声。此刻,恐怕除了落单的良辛,没有其他人对那远处的知了有那么大的意见了。只恨那蜜枣树太高,下半截光秃秃的,很难爬上去,就算爬上去了,在那茂密的枝叶间也很难找到那些烦人的知了,更别说消灭他们了。
良辛收回愠怒的眼神,转头扫了一圈在自己偏堂屋的凉凉的土地面上结伴玩耍的小朋友们,几乎全村跟他年纪相仿的孩子都在这里了,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和他一起玩。跳皮筋的丫头们像是能飞的鸟儿,竟然能跳过跟自己肩膀平高的橡皮筋,还发出在小良辛听来无比刺耳甚至聒噪过远处知了声的笑声。那边跳房子的耀平,一边擦汗,一边认真的单脚跳着,歪着头和上半身、收起小臂、握着小拳头努力的保持身体的平衡,既不能让脚踩到格子线,也不能让踢出的毽子压到线,或是冲出格子去。耀平用脚轻轻的踢了一下毽子,毽子就滑到房子的最后一格了,他可舍不得用力踢,那可是他们兄妹三人捡了一年拆了三十多个五号电池的塑料盖子才穿成的这么的轻巧规整的毽子,可是宝贝得不得了。看着耀平轻松的成功跳完房子,良辛垂眼心想,我应该也可以这么轻松的跳完的,虽然自己比耀平的妹妹还要小两岁,但却不会比耀平差,随即抬头却看到耀平整看着自己憨笑。良辛别扭的转过脸,故意不看他,却斜着眼注意到耀平也很快的转移了视线,看向了一屁股坐在门槛下的乔妹。
乔妹是耀平的妹妹,头很大,头发又黑又粗,平日里总是乱糟糟的,多半是因为头上的虱子太多了,虱子一咬,她就没命的抓头皮,抓几次就抓出个无比形象的鸡窝头了。乔妹头大脸也大,准确来说是脸颊的两侧肉太多了,鼓鼓的,像红苹果一样。良辛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在她红扑扑的光洁的脸颊上咬那么一口,里面会出来什么东西呢?还会不会那么红扑扑的。只是乔妹太不爱卫生了,脸上衣服上总蹭有锅烟煤(烧柴火的锅底积的黑烟尘),要不就是有泥巴,撒泼起来更是没有忌惮的在水坑里,泥地里打滚。所以良辛因着怕脏就一直没找到机会研究,她的脸蛋里到底藏了什么才使得她的脸蛋一直异于常人的红扑扑圆滚滚。这个时候,乔妹在和几个小朋友一起玩石子,小手在地板上蹭来扫去的,早就黑乎乎的了,抬手抹了一把快要滴下来的汗水,额头都多了两道灰黑的印子了。
落单的良辛看着脏兮兮的乔妹,突然就有了个自己得意得不得了想法。他顾不得擦一下满头的汗水,起身拔腿就跑进屋子里,拿起他妈妈和他姐姐的两个小镜子飞快的跑出来,从门槛上跳下来还不忘踢乔妹一脚,然后快速的跑开躲了起来,连乔妹问候他娘的话都装作没听到。他不是不介意乔妹骂他,而是这会子着急想办法捉弄乔妹。
很快,良辛就找到一个很好的角度,在他大伯家的门槛边上先放好一个镜子,然后自己再拿着另一面镜子躲在一个角落里,一个他能看到乔妹,乔妹却不容易看到他的地方,然后想办法把太阳光折射到乔妹的脸上。乔妹被刺眼的阳光照得睁不开眼,她一边用手背挡住眼睛,一边骂到:“哪个狗崽子在照我?快点拿开!”良辛听见乔妹骂他,不但不收敛,还得意的把镜子不停地晃来晃去的,故意挑逗乔妹。乔妹顶着鸡窝头,轰的站起来,朝着地上那可恶的镜子走过去。大嗓门吼道:“这是哪个的镜子?”不等别人回应,她就看见良辛手里拿着另一面镜子,正试图重新找准角度再把太阳光反射到乔妹的脸上,“良辛,你为什么要拿镜子晃我?你个神经病啊!”
村子里的房子大多是清朝年间用青砖建起的,一进五重。从最前面石门到祠堂,一共五重,一重高于一重,祠堂在最上面,每一重由露天的天井隔开,用石板连接,大门对着堂屋,堂屋屋顶的正中间是是人字顶,所以堂屋是由两边的住家的共用。有祠堂对着的那一通就是主堂屋。全村就三个这样的石门,统共算起来也就24个住家。经过的内战、抗日、文革后,人口锐减,这会儿一个堂屋就能容纳村子里所有的劳力。在那个大生产的时代,多一个人口就多一份劳动,各家各户都有四五个孩子。平日里大人们(可以下地的干活的劳力)都是早早起床踏着露水下地干活,然后在早饭点赶回家吃一口早饭(一般是由家里还不能下地干活的最大的孩子主持家务,把做饭洗碗、洗衣服、扫地、擦桌子,挑水等一系列的活分派给弟弟妹妹们),然后趁着日头还没那么毒辣再下地干一会儿农活,等到吃过午饭,大家都聚集在主堂屋歇中,聊聊今年的气候,庄稼的长势,化肥复合肥的选择等等。父母们靠着不多的田和地要养活一家七八口人,只能起早贪黑的干农活,根本无暇顾及孩子们的学习,探索如何来教育管制孩子,孩子们的矛盾,一般父母也不予理睬,闯了祸打了架的让双方父母知道了的,不管谁有理无理,都少不了自己父母的用楠竹的细细的枝条一顿抽打,落得满身的凌乱的红痕。所以在外面打了架的,不管输赢,孩子们都一致的掩饰好痕迹尽量不让父母看出来。
良辛的爷爷过世得早,家里的四个叔伯,三个姑妈都是奶奶挣着命一手带大的。几个叔伯为了能在村子里活下来,也随了奶奶的那不要命的性子。到了良辛这里,在村子里那是出了名的恶狠,村子里的孩子们一向都怕他,躲着他都来不及,只有乔妹这样的糊涂蛋撒起泼才会没有顾忌的骂他。良辛歪着头坐在那里,不屑一顾的回答:“我就照你了,怎么样了,你能咋样?” 乔妹被他气得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娘的,你再照我一下试试?”话还没说完,她就不得不立马就抬手挡住眼睛,侧过身子也开始胡骂:“良辛,你个狗日的,你个遭雷劈的*#¥%@……!”良辛见她没完没了骂起来,大步冲到乔妹面前,踮着脚用手指着乔妹的鼻尖,把眼睛瞪的像牛眼睛一样,嘶吼到:“疯乔妹,你再骂一句试试?”乔妹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看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良辛那只正指着自己的鼻子的手,半天没反应过来,吓得止住了哭声,抽抽噎噎的,眼泪直打转却掉不下来。
听到乔妹的撒泼式的叫骂声和杀猪一样的哭声,堂屋巷子里的小伙伴们都扔下手里正在玩的玩具,一下子都凑过来了。有人拉着耀平挤到人群中央,乔妹看到哥哥,一时间顿感委屈也陡增勇气,张开嘴巴又不管不顾的哭了起来,那黑黑的眼睛里噙着的泪水也像找到闸口一般成线地在红红的鼓鼓的脸颊上流淌着。良辛看着围过来的人群还有凑到跟前的耀平,一下子恼怒起来,垫着脚戳着乔妹的鼻子:“你给我闭嘴,不许哭!”乔妹闭着眼睛仍然不管不顾的哭着,时不时的还骂上几句,根本不理会良辛一遍一遍的不许哭的警告。
耀平是个面相憨厚老实的孩子,也从不惹事,面对着一向霸道狠毒的良辛,那积怨已久的怒气和不断推耸的人群让他一下子有勇气,伸出左手推了良辛一把:“狗崽子,你为什么欺负我妹妹?”良辛没想到耀平竟然敢先跟他动起手来,愣了一下随即很快的反击,抬起下巴,歪着头朝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耀平,使劲抬起眉头瞪着眼睛朝着耀平的胸前推了一把。很快,两个人就扭打起来,耀平的心爱的毽子随之掉到地上,良辛逮着机会狠狠地一脚把它踩得稀巴烂,就剩那一圈耀平从妈妈那里偷来的原本用来缝被子麻索蔫蔫儿的躺在地上,耀平也呆呆的停了手,望着地上碎成渣的毽子。乔妹见到他们兄妹俩共有的稀罕玩具就这样毁了,抬手就冲着良辛脑袋给了一个响亮的毛栗。吃痛的良辛用手捂着脑袋,一边扫视着解恨式的喊着:“打得好,打得过瘾”的一两个敢于起哄的小孩,突然间,良辛一转身拨开人群冲进二伯家的烧火房(厨房兼餐厅、客厅用的房子),并很快的回来了,只是手里多了一把菜刀。良辛拿着刀毫不犹豫地照着乔妹红扑扑的鼓鼓的脸颊上迅速地划下来……所有的声音都在那一刹那停住了,安静得可怕。乔妹鼓鼓的脸蛋像是终于找到了出路,肉向两边弹开来,敞开来的肉也是红红的,不过两秒,刀口处的血珠子才疯狂的冒出来,汇集在一起沿着口子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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