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退休了。
邻居来串门,他便说干了几十年落下一身病如今可以好好歇歇了,然后再道出看书、养花、带孙子的计划来。
我知道,从来寡言父亲末必会如此轻松。
果然,几天的暄闹过去父亲便重新沉默起来。默默地整理用了多年的老掉牙的工具,默默地整理黄了皮的散了页的技术书,默默地整理那堆单页的或裹着锦缎的奖状,证书。
小孙儿进了幼儿园,借来的小说他根本看不进去,种花显然只是说说而已。一时间,父亲竟是那般百无聊赖。
夕阳落山了,诺大的厂区空荡荡的,父亲便常常踱到车间门口的报栏前看报。
看报也许是父亲找到的接近并滞留在那里的唯一理由了。从阳台上望去,父亲长时间在那里踯躅。暮色苍茫中,父亲的身影渐渐湮没在高低错落的厂房之间。
总闲着是不行的,家里的生活又拮拘,父亲有了做临时工的想法。可母亲忽然忧虑起来,身体成了那样,出去能干些什么呢?
父亲干了一辈子铸字,在这个工种上,一度是本地区的技术权威。听到父亲退休的消息,一些小印刷厂纷纷找上门来,许诺以优厚的待遇反聘父亲,要求他去做些指导性的工作。这样条件好且轻松的活计是非常难得的。一家人都替他高兴。谁知父亲一口回绝了人家。母亲劝他,他竟发起脾气红了脸说:“我不能帮别人挤自己的工厂。”
草木荣枯。不知不觉间几年过去了,老人们都已退休离厂,领导也几度更迭。
来家探视的工友少了,厂里的生面孔越来越多。父亲很少去厂里了,也不再谈起有关的话题。
父亲老了。从前清峻的脸上泛起了块块老年斑,精神上也越发消沉。
月前,父亲突发心梗住进医院。治疗初期总是反复休克,一次比一次严重。清醒间隙,他一再要求停止治疗。我们轮番给他解释不要为经济担忧,让他安心医治,可一点效果也没有,家里的境况是瞒不住父亲的。于是,母亲给他撒谎,说在他昏迷时,单位领导来探望了,坐了好长时间,答应借些钱给我们应急,住院费结算后即可报销,本来是宽慰父亲的谎言,想不到竟使父亲泪水盈眶,慨叹不已。“哎,又给厂里添累赘了,这身体真不争气。”继尔又自豪地对邻床的病友说:“厂里还记着我们呢!”
父亲的六十岁生日快到了,看来这个特殊的日子要在医院的病床上度过。今夜,父亲在又一次阵痛之后已沉沉睡去。望着那消瘦而苍老的面容,我想起许许多多象父亲这样的退休工人。他们平凡而坎的一生可留下无数美好或苦涩的回忆,而老人们最难割舍的却是为之奉献了青春沥洒了汗水的工厂、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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