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这是一个关于往事记忆的秘密
如果我的心中有座城，那不是城市的模样，它没有现实的脸，也将离我远去，在我逐渐拉长的记忆里，慢慢褪去色彩，像雾消散在光里。
那是遥远的记忆了，可是明明才过了二十年，记忆却开始一点一点的走下坡路，所有曾经出现在记忆里的人都不再回头看我了。可我还记得那些组成某些名词的人、事、物，关于烈日下的仿佛要融化了的村子，粗壮的酸梅树绿色的叶子，老式单车座后的泡沫箱子，还有村子里的故事……
如果你生为女人
菩萨变成了女人，女人从此拥有了两种性别。
——
自从时间被记录，流失的时光也就快了。婴孩一年一年长大，少年一点一点变得成熟，中年一点一点衰老直至死去。
我曾看到母亲大腿间的裂痕，我就在那里出生，从黑暗来到光明，母亲用女人最柔软脆弱的地方承受了肉体割离的痛苦，连接我与她的脐带从有形最终到无形。我成长，她衰老；我奔跑，她蹒跚；我的生命从在她还是女孩的体内孕育起，就从未停止对她的汲取。不，或者更早，可能是从她摸着母亲的肚子做的第一个梦就开始了。以后，我绽放，她凋零，直至死亡的到来，孩子对母亲生命的汲取永恒留存。
女人是个泉眼，对孩子的爱，从未干涸过。
母亲是孩子，孩子终将成为母亲。
嘘，这是一个关于往事记忆的秘密
这世上，每一种形式的爱都令人动容，女人永远是期望最高的那一个，即使跌的鼻青脸肿，也要从恶臭中翻找爱的所在。
我记得她，她是我外家的美娘。她的美，让我时常想起雨后草地和积水共同营造的清澈。也是因为容貌，她的孤独总是比别人多，空虚的寂寞在乏味围困愚昧的年代里逐渐增长。
后来，男人的笑脸和谄媚使她沦陷了。她发誓要守护他，守护自己黑暗中生长的一点火点。可是美丽最怕的就是时间，而偏偏时间又是美丽的羊水。于是在一天天过去后，男人终于屈服对她容貌逝去的恐惧，又落入了另一个青春里，她还一脸懵懂就被男人毫无预兆的赶出了伊甸园。
无处可去的她将两个女儿送回母亲的身边，自己一个人撑起了家的全部。那年她二十岁。
二十出头的年纪，她终于还是向性别服了软，用美丽做了通行证，生活从下坡路开始慢慢平坦，而那边也传来了消息，男人因为炸山取矿获刑，但给她留下了一笔可观的存款。至此，她终于感受到来自生活的一点体贴，一种最直接，最真实的来自对这个世界的触摸——钱。
不久，她成了人们口中的女强人，她买了房，过起了鲜衣怒马的生活，她无比享受周遭的人艳羡的目光和奉承，她风光的仿佛当初一切的付出和屈辱从来都没发生过。而母亲则对她忧心忡忡。
嘘，这是一个关于往事记忆的秘密
不需要海枯石烂，一个人从生到死的时光就足以物是人非。美丽终将逝去，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唯有涛声，依旧跟随潮汐。
四十岁的年纪是女人再拽不回的落日。在衰老的年纪里不服输的结果就是叛逆。她看着当初稚嫩的孩子愈加风情万种，她也学着出入娱乐场所。四十几岁的女人，本该在岁月里优雅柔和，却决心去夜店放纵。
十来年的劳作暴晒已经将她的动人晒裂，深色的皮肤也模糊了她的五官，早期一天疲劳下来她还会做梦，梦见自己洁白的脚丫上挂着名牌的新款高跟鞋，一觉醒来枕头都是湿的。
嘘，这是一个关于往事记忆的秘密
再后来她再也没有做过梦了，那些日子像海市蜃楼消失了，而她每天深陷泥土里，种下一粒粒种子，生活从那颗种子里发芽。可是她不甘心，心里的不痛快到了极点，她不愿意被说与村里的女人一起，锅碗瓢盆，起居照料从来不是她的归宿。
一个人闯荡太久，她根本没办法为家庭牺牲自由。“她是如此令人向往”，所有人都应该这么认为，必须这么认为。但有时事实会逼迫她妥协，所以她不敢停下来，只能天昏地暗的酗酒。用震耳欲聋的重金属音乐麻痹自己的意识，她不允许一个人的情况出现，她简直怕死了让自己一个人待着，怕自己会回溯以前，怕自己会看到现在，怕自己看不到未来。
她再也回不了母亲的身边，离开温暖太久，容易烫伤。这么多年，她是连渴望的东西也不要了。她给不了谁温暖，面对女儿她只能手足无措。母亲的本能从来就没在她身上出现过，她给过她们一段美好的日子，一段用钱堆起来的同样空虚寂寞的日子。而为了逃离冷冰冰的所谓的家，女儿也走上了她的老路。
在叛逆的青春期母女俩互相仇视，甚至大打出手，两个人都被打疼了，在房间里面对面嚎啕大哭。
嘘，这是一个关于往事记忆的秘密
女儿十六岁开始花枝招展，美的不可方物，也像她早早的离开了家。十八岁那年，女儿回来了，也带了一个还没成型的血肉。女儿不像她，冷漠的说要打掉孩子，她的眼神里装载的情绪太过明显，是对她作为一个母亲的责备和乞求，她也就忘了作为一个母亲的反应，直愣愣地带着女儿到省里的医院。再后来，女儿又一次离开了家。
十八岁以后的年纪，女儿尝试着去爱她这个母亲，每个月会给她寄生活费，偶尔还给她买一些东西。这个时候的她已经失去了令人向往的生活，而支撑她的尊严的东西变成了女儿的问候和牵挂，她好像这个时候才体验到作为一个母亲的感觉，第一次有了幸福的感觉。
生活从来不是温室的安全，你已经屋漏偏逢连夜雨，上天还要落井下石，不是没有天道好轮回，而是还没有到最糟糕的时候。
日子似乎在慢慢变好的时候，男人刑满释放。这时她向法院提出了离婚申请，她以为这是最好的结局了，当男人落难时她没有再踩一脚，而是等他回到社会才离开他，这是自己尽到的最大的义务了。
她如此坚信自己的想法。但事与愿违的事太多，女儿竟然开始怨恨她，对她离婚一事恶狠狠地说：你们敢离，我就去死。
有时她仔细体味这句话，觉得悔恨也觉得难过。一切都那么相像，当初对父亲阻止她和男人离开的时候，她也曾这么对自己的父亲说过。她们都是渴望完整的人，但都是永远得不到圆满的人。
从小离开爸爸的孩子对爸爸仅有的一点美好的保留成了她攻击母亲的剑弩，这么多年她已经看过太多母亲的样子了，而爸爸仍然停留在那阳光和煦的时候。
母女俩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只是现在不是剑拔弩张了。女儿对自己从埋怨变成了怨恨到憎恶，憎恶对与她有关的人事物，恨不得将身上与她有关的血肉都撕下来还给这个女人。后来离婚还是如期进行并且完成了。
男人是彻底与她无关了，但女儿也走了，而她终于又是一个人。
嘘，这是一个关于往事记忆的秘密
后来她搬离了母亲的家，在远离村子的一块祖地上建了一个小房子，房子外种着她来年生活来源，她每天兢兢业业，早早起来给作物灌溉，时不时给它们除除草，抓抓虫，看着它们的枝头开花，凋零然后长出小小的果子，慢慢的竟也感觉到了一点点快乐。
几年后，她的小房子又多了三只小动物，是家里养狗的人送的，然后她的房子不再只有早晨喷管的水声，而多了几声奶声奶气的犬吠。
也渐渐的，她不再望着远方的山丘，回家和母亲吃饭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有时她也会认真的听着别人说的故事笑了。
我的记忆是充满妖魔鬼怪的世界
从法老权杖中逃跑的埃及猫，背着灵魂来到了人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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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这是一个关于往事记忆的秘密
回忆依据人对生活的适应程度分了美好和难堪。
十五岁以前，我住在封闭的小山村里，那里没有出生源起说，只有对鬼怪世界的传说，村民们生而为人，死而化为能够暗中帮助在世亲人。
人们靠着几里外的作物生活，崇仰着万丈地下深渊的鬼怪世界，那不是对恶煞的向往，也不是对死亡的憧憬。那是村民们另一个维度的生活空间，在世的人通过火焰将物质传送到另一个维度空间，逝去的人因而永恒不死，生命因而不死不灭。
十五岁以前，我住在山洼的一个小村子里，那里有一下雨就会变成河的泥土路，弯弯曲曲流出外面的世界。但从来没有人希望看到外面的世界。
十五岁以前，村子是个不死岛，时间只是一个名词，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东西。我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了十五年，连风吹的方向都没有变化过，贫穷的村民不知所谓贫穷，少年在冬天的时候穿着婴儿时期的外套蹲在沙堆旁烤地瓜，妈妈们没有手机，也没有日历，少年的成长随四季和果物成熟而被记忆。
嘘，这是一个关于往事记忆的秘密
猫头鹰还是会在傍晚和深夜的时候叫，就在棉花树上，那会儿棉花树还没开出红的橙的花，那会儿树下的床还时常睡着一个男人。
十五年前，村里每户人家都有院子，每户人家都有个老爷爷。后来十五岁时村里每户人家建起了平房和小洋房，没有了院子，也没有了老爷爷，而大门的祭台上放着一张张黑白色的照片，圈着一张张严肃的男人的脸。
我家大门口也有一个祭台，那里也有一张我爷爷的照片，偶尔经过大门时匆匆的一瞥，板正的脸还能看到他抿嘴时坚毅的线条，从黑白色的照片中关于他的，他们的记忆就会像万花筒中的画像慢慢地显现出来。我的头脑中仍有这样一幅模糊而清晰的画面：
下午的三四点钟，太阳半愠半怒地照着瓦房顶，院子里有阳光穿过树和房子而被折叠成三角形或梯形的样子。我的爷爷和他的好朋友就坐在桌边，偶尔谈笑，时又沉默盯着。桌上有几包还没拆封的地瓜酒和几块五花肉。我记得这些画面的构成，记得铺着阳光的院子，记得两毛钱一包的酒，记得喝酒的两个人。
可是，他们的脸总是一瞬间就模糊消失了。然后记忆就会截成动态图片：爷爷，花梨木制的短刀，红色和黑色的长袍，还有抱着鬼大人泥像的小孩……，在队伍中我看到自己少年的模样，穿着姐姐的旧衣服，胸前尽是泥像彩漆的斑斓。
嘘，这是一个关于往事记忆的秘密
有些故事就像被大脑皮层压碎成零星，连贯的故事情节似乎随着村里老人的先后离去而变得混乱。
然而要回忆起来有时又极其简单，就像翻阅生死簿，一段记忆只要把有关的老人想起来就可以了。比如躺在棉花树下的男人，据村民们传说那个男人能与鬼刹对话。每天深夜，从树林里飞到棉花树上的猫头鹰是他派往阴间的信使。
有时，这只夜的信使会停在他的床头，周围的黑暗是寂静的噪音，他们就沉默着消融在夜中。
关于生死的记忆与这个男人有关，他游历在一场又一场的法事中，穿着黑色的长袍，跳着来自阿鼻地狱的舞蹈，呼唤分离肉体的灵魂。捻着黄色的道符，纸上神秘的符号是维持村民世界永恒停留的武器：
在世的人不会离开村子，死去的人依然存在，只是居住的地方换成了地下，而生活依然继续，无论是活着的人，还是逝去的人。男人是联系活人与死人世界的钥匙，是死人对活人牵挂的信使，是活人对死人思念的信使。
我们就在这样的世界里活着，宛若丢了手表的时间，没有什么事物能插的入我们生活的世界，直到我成长。
嘘，这是一个关于往事记忆的秘密
回忆需要环境的勾动，有时阳光从窗子的缝隙被压成细线横亘在手腕边，记忆就会打开回忆的大门，所有美好的，甜蜜的，难过的，苦涩的，像潘多拉的魔盒冲入你记忆的阀门。
你会如约看到自己不同年龄阶段的样子，可是也会漏掉一些重要的片段。而你会在这些面孔里愈加厌恶现今自己，甚至想到了毁灭的词，而年龄接近远方，你越会像席勒画中拾穗子的女人小心仔细的捡起所有回忆，也不管它是否包含你曾经脆弱的神经。
然而你生活的越长，记忆的线就会被拉的越长，能站在记忆那根越加细窄的线上的故事越来越少，故事里的人的样子越来越模糊。
嘘，这是一个关于往事记忆的秘密
直到那些人你都记不得名字，直到你都有些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漫无目的的随着街上的人潮流走，直到你把自己的记忆抹掉，把名字忘掉，你不知道自己是何物，直到生命临终前只记得阖上棺材这件事。到此，一个人从生走到了死亡，物是也人非。
然而你终于看见诺亚的方舟，现实是宙斯放出的天灾，生活如气势汹汹的洪水冲毁所有回忆的原罪。那么你要变成蝼蚁在回忆的海市蜃楼中沉溺，还是跟随诺亚，追随现实宙斯呢？
贪恋回忆的人是冰上舔血的狼，终究被冰下藏匿的利刃所伤，走不出回忆的温暖胸怀，狭隘地怒视现实，看不起现在，信不过未来，枉费血肉之躯，宠溺幻想的任性。总是悄悄的回忆过去，朝拜已知的安全，像狂热的信徒为统治回忆王国的从前磕头叩拜。
“念旧”，一个狂热分子捏造的高级词汇，谎言裹塑的可怜虫。最终的结果是不得善终，像背负十字架的犹大将自己赤裸示众，在众人莫名其妙的目光下，被施以绞刑，来着人世间的最后一眼，是耶稣披着现实蓝色的外罩的样子。
现在我站在山丘上，眼底就是那个山洼，而我就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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