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在农村生活时,家里有一个大红木柜,里面堆放的薄衣毛裤以及母亲做衣裳剩下来的碎布都用包袱挽扎起来。我最喜欢的就是包袱里的碎花布。当母亲解开包袱,寻找花布头,给我们缝补衣裤时,我会守在旁边,翻拣自已喜欢的小布头。包袱本身并不吸引我,吸引我的是那些抖落开来的花色各异的布头。在苏良的记忆碎片里,我分明看到了不同色彩的“布头”,而他这本书不正是那个“包袱”?
记忆的碎片里记录着乡村过去几十年发生的大事小情、人情世故,以及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像一本你来我往的帐本。只是这帐本是苏良内存实销的薄录。无关他人的盈余赊欠,仅在于自我确认和梳理。作者的情感流露亦是很冷静节制的。
“父亲早早地故去了。多年之后,我才明白了父亲的沉默,那乡亲当时是炙手可热的贫下中农呀。而现在我才明白,父亲和乡亲,他们原本是一些无怨无仇的乡里乡亲呀。”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人心里都有看不见的沟壑横着。为了活下去,人与动物的距离能有多远呢?人也好,动物也罢,饥饿寒冷相逼而死。其实,人与动植物相依为命,相依相存。人事已改的今天,世事都在在变。农村的生态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苏良笔下的乡村里的人和事给我的感觉却是沉重的,尽管他的笔墨如此简洁、清淡,丝毫不浓墨重彩。纵是如此,读来仍撞击着人的心扉,隐隐的疼。无论是《口风》中的羊换爹为吃一顿羊肉而不得,还是《儿行千里》中的七奶奶盼儿归,却终未见;《母之爱》里的八奶奶为儿健康长寿选择了自杀……这些普通人的苦难人生,在苏良不动声色的讲述里呈现出了人情冷暖、世相百态。人的私心、贪婪里有一种悲辛的滋味攫取着读者的心。
相声里的抖包袱处常常让人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来,在苏良抖开的包袱面前却让你觉出现实的荒诞和讽刺。他的讽刺带着辛辣戳人心窝。他每每匠心独运,在小说的行文和结尾处产生对比效果,让故事情节悲喜交织,读来让人潸然泪下。他对村人始终怀有同情悲悯之心。
老汉这样死了以后,村里就形成一股口风:
“羊换把良心卖断啦!”“这种儿,有还不如没!”
……
掩埋完羊换他大,人们吃罢大饭,四散回家。一个打着饱嗝说:“看人家羊换,算孝子了,把他大可埋好啦。”一个带着醉意说:“还是养儿比养女强,儿再咋不好,死了也有个靠。”《口风》
“如今,郑二跪在辕骡跟前,双手抚摩着弥留之际的辕骡。辕骡哀怨地瞅了郑二一眼,大眼眶里涌出两行泪,死了。郑二脸贴脸抱住骡头,捶胸顿足,放声大哭……”《郑二》
村人的境遇,正是村里每个家庭的历史,一个村庄几十年的历史。现实的生活就是一个场,它可以把人性淋漓尽致地凸显出来。每个人一出生,开始本色出演自已的角色。只是环境的浸淫和教化,慢慢开始戴上假面出演了。扭曲,损坏,变形,隐藏,村里人也一样,聪明人转的快,憨人转的慢,容易吃亏。老话说,吃亏是福。是吗?是自我安慰。在现实境遇面前,人心不古。木匠戴枷,多的是自作自受。
旧人。旧事。记忆里贮存的乡村风俗,几千年来的农业文化固守下来的传统思想,养儿防老;又比如那些迷信思想,父母的福寿太大了会压住儿女寿数等等。诸如一条条锁链亦或绳子,套在人们的脖子上,捆绑住人们的手脚。戕害自己也害他人。善良,麻木,愚钝的乡亲们机械地一代又一代人传承下来。苏良在他的笔记小说里塑造了八奶奶这个典型,告诉我们生命的可贵,人的寿数岂能是他人能防亦或代替的。
苏良记录的乡村不是诗意的。他不描写鸟语花香,世外桃源般的村庄。恰恰相反,他是写实的。他是进入生命腹地的关切。他写的乡村里最重要的是人,关乎亲情和乡情。他写人隐秘的欲念和由此而来的纷争。这些村庄里发生的故事正在遗失,被历史的洪流湮灭。大量的农民进城和乡村集中城镇化导致了农民的生活方式和观念发生了改变。而苏良是一个有心人,他把贮存在记忆里的故事一点一点搬运到了纸上。白纸黑字,保存了下来,让过往的人看到了村庄里世道人心的变化。这份乡土记忆是可以当作一段历史的缩影来了解的。
《记忆的碎片》:抖开来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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