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关是我楼上的邻居,二十多年了。
北京人这十几年动得勤快,到处搬家。二十几年的邻居,也就在房地产商看不上的老城区还常见。当然,不拆迁,就没有钱,当不了暴发户。社区老,街坊熟,大家都是穷人,颇有种古朴的风味。爷爷奶奶们满街转悠,扎堆儿打牌,隔几天就听说谁家的去了,但白了头的老人总还是很常见。
老关没那么老,头发也不白——因为几乎秃了。他的老婆则显得年轻一些,脸上一点儿皱纹也没有——可能因为太胖。老关五十来岁,又黑又瘦,整个人连着冬衣上秤大概能有一百斤。他的眼睛小而暗,透出一种劳动人民特有的、不具内涵的深邃,皱缩的脸是油画的绝佳题材。他老婆又高又胖,比他强壮许多,抡着大扫帚扫街的样子能让你感受到劳动人民的孔武有力。
没错,他们俩都是清洁工。你要是醒得早,5 点就能听见大扫帚拂过地面唰唰的响声了,那一般是老关的老婆。在他老婆扫完地之后,老关就要蹬着一辆收破烂的车,将垃圾运走。这车又脏又旧,设若不是在这无人问津的小区,一定会被说是「影响市容」。所幸老关从来都是错过早高峰,往往在 8、9 点钟才动身。
我也在这个点出门上班,也就总碰上老关下楼。在年龄上,他是我的长辈,我每次都紧走两步,给他打开楼门。然而他总是跟过来拉住门,嘴里咕哝着「你先」「你先走」,分不清是跟我说话还是跟脚说话。要是我还客气,他的语气就会急促起来——「你先走啊」「你先走吧」,虽然仍然不直视我。结果,每次下楼遇到他,倒都是我先出门。
他老婆也一样客气,每次见到我都问「上学去啊」「放学回家啊」,从十多年前一直问到现在。曾经解释过「我现在上班啦」,然而下次见面还是「上学去啊」。这位大姐平常说起话来与他人别无二致,只在高声怒骂时才显出其身量应有的底气。我不想一语不合惹她情绪激动,久而久之,也就不再解释。
也许是清洁工身份使然,二位长辈都不太自信,面对我这小辈也端不起架子——这话不讲道理,然而他们以前是清洁工,现在是清洁工,以后也只能是清洁工,不为别的,是因为他们的脑子都不太好用,医学概念上的不太好用。更糟糕的是,这二位的结合诞下了一位小姐,至于这位小姐的智力水平如何,从表情就看得出来。
都是一个院儿的人,出来进去的也常见到。老关的女儿常常跟在她那胖大母亲的身边,听她母亲的说话去做些简单的事情,然而也常常迟钝、出错。偶尔母亲不在,她总是跟着别人傻笑,说一些没几个人听得懂的话——倒不是没有语言能力,只是发音实在模糊,令人难以分辨。有时候,也能看到老关的媳妇儿抡着大扫帚追着人打,不知发生了什么就是了。
一年多以前,EMS 在院儿里建了个收发点,一大堆快递员常驻。自此,总能看到傻丫头站在快递的大车旁边,听快递员们聊各种各样的话题,也不知她能否听懂。
两周前,邻居跟我说,有个快递员夜里遇到了光屁股满街跑的男子,吓得够呛。我心想,变态狂虽说谁也没见过,大概也是一直都有,并非凭空冒出。只不过在这古旧的小区,夜里没什么人活动,结果倒是新来的快递员遭了罪。
没成想,第二天我就加班到深夜,回来已是 2 点多钟。一条黑色的野狗从我眼前窜过,我顺着野狗望去,看到了一位光着屁股的男人。我也吓了一跳,然而发现对方又瘦又小,便壮着胆子和他对视。
那竟是老关。上身穿着衣服,下面却空空荡荡,两条腿柴火一般黑瘦,胯下之物像是菜市场晚上挑剩下的铁棍山药。他的表情再没有丝毫的苦难和顺从,板着张脸,像鬼一样,小小的眼睛更加深不见底。虽然是夏末,夜里还是微凉,不穿裤子还是不行的——老关在颤抖,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激动。我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转身走了,他也很快走开。
前几天,我又见到了老关,还是在早上下楼的时候。我们俩都默认自己看错了、什么都忘记了、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抢着过去开门,老关说「你先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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