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雨。
他从店里走出来,往停车的地方去,它就停在马路的斜对面。
应该把车停到这一边来,他想。不过那时候这一排早就停满了,各式各样的电动车,全部挤在一起,那辆暗红色的明显是新手,歪歪地倚在旁边的自行车上,自行车应该是硬塞进来的,左边的把头和电动车镜紧贴着,于是他把车停在了马路对面。
雨点密密麻麻地落在眼睛上,风不知道从哪里刮起来,怎么立春了还是这么冷。
身体里还留着酒的余温,不算冷,只要走十步,就可以走到马路边,然后穿过去。
街上很安静,除了刚离开的店还有些亮堂,邻边的店几乎都暗着,马路边杵着路灯,旁边还有一个垃圾桶,雨砸在铁皮盖子上噔噔噔的,还有落在电动车雨衣上闷闷的声音,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女人要平白无故给车盖雨衣,当时天还没黑但是有点暗,她很认真地把一块蓝蓝的厚布往上盖,
卖红薯的摊子没有生意,老板懒洋洋地盯着女人一点点把车子盖的严严实实,然后目送她走进马路对面的医院。
雨应该是变大了,得快点回家才行,阳台的衣服不用担心,女儿肯定收起来了,她总是那么懂事,把家里收拾地井井有条,做好饭等他回来吃,然后乖乖洗完碗再回房间写作业,从来不埋怨什么,只有前几周的时候突然说想吃医院旁边的那家绿豆糕了。那时候何玫躺在病床上,全是女儿照顾,她刚做完手术什么都吃不下,却说要尝医院旁边的绿豆糕。
刚住院的时候忙的焦头烂额,从来没注意过医院旁边有这样的店,而且生意还很好,排队的时候前面两个小女生叽叽喳喳吵了很久,什么打卡拍照,这大概就是年轻人所说的什么网红店了吧。
年轻人?被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个词吓了一跳,好像已经离这个词很遥远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刚理的寸头,扎手。
你为什么总是把头发理的短短的,女儿指着相册里的一张照片,和妈妈结婚时的发型多帅啊,爸爸。
但是他不敢留,每次洗脸低头的时候都要被镜子里的人吓一跳,白头发一根一根从头顶窜出来,一根一根地把仅有的黑头发赶跑了。
以前妈总是爱去理发店染头,说受不了头发不黑不白的样子,他搞不懂为什么,现在好像都明白了。
她染完头回来后一定会拿镜子照好一会儿,左看看又看看,才心满意足地放下,那个时候是她心情最好的时候,也是跟她商量事情最合适的时候,没有任何犹豫,他听见自己用很平常的声音说,妈,我要和柯玫结婚。
路边有一辆轿车飞驰过来,轮胎贴着路面碾过去,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等车开走,车灯把雨截成两半,雨越来越大,雨刷在不停地左右摇摆。
车走了,他小心翼翼地穿过马路,那家绿豆糕的店也暗了灯,陈氏绿豆糕的招牌呆呆地挂着跟夜色也融为一体。
车座下也静静躺着一份绿豆糕,女儿是两周前说的,但是他却总是忘记,白班忙完急着赶晚上那份工作,下班后累的什么也记不得,每次推开门女儿总眼巴巴看着他,好像下一秒他应该会从身后掏出一份绿豆糕。
但是等他穿上拖鞋,走进屋来,女儿就明白这种情况是没可能了。她也不生气,也不嘲他发火,她把这种失落努力地藏起来,就像努力把自己塞进不合身的旧衣服一样。
他宁愿她摔筷子,瞪他,最好开口骂他,把所有的委屈说出来,可她总是笑着,温柔地倒水递给他,帮他锤肩膀。
雨打湿了脸,他却想起来女儿刚出生的时候,那是他最得意的时候,店开着很稳妥,柯玫生的也很顺利,我就说春天来了肯定是充满希望的吧,柯玫抱着熟睡的女儿轻轻地摇着,嘴里哼一些他不认识的安眠曲。
这几年你太不容易了,啥也不说了,走一个。饭店里,老夏倒了满满一杯酒,碰他的杯子,然后一饮而尽。火辣辣的酒顺着喉咙冲下来,脑子却开始变得清醒。
一直是老夏在讲,他只是充当一个酒瓶的角色,把瓶子里的酒再倒进他身体这个酒瓶里来。老夏讲了很多,说他在北方做生意的日子,好像要把这几年所有的细节末梢说完,可惜他的身体已经灌满了酒,灌不下老夏的絮叨了。谈话最后又绕回他,不用猜就知道老夏会讲啥了,翻来覆去的安慰和同情,他已经听过了无数版本。
穿过马路他往左边走,已经能看的停在那的车了,孤单单地停在那儿任由雨淋,只要再走二十米就可以到车边了,插上钥匙向左扭,掀开车座,拿出里面的雨衣,动作要快,不然就会把绿豆糕的盒子打湿,其实不需要雨衣,但是如果这样回去肯定要被女儿唠叨,他希望她今天是开开心心的,不要生任何气,不要有任何担心。
这次她不会失望了,他可以从身后拿出一份绿豆糕,和那次的一模一样。她应该会开心地冲进卧室,跑到柯玫床边,抓起她的手让她摸摸盒子,再轻轻地打开它,然后笑着,妈妈你看,是绿豆糕,你还记得吗这是爸爸之前买过超好吃的那个绿豆糕,陈氏绿豆糕,你记得吗,你肯定记得,那时候你看我馋隔壁床的姐姐有绿豆糕吃,就骗爸爸给你买来,其实都被我吃掉了。
是啊,柯玫怎么会喜欢吃绿豆糕呢,他记得刚追柯玫的时候她就说过,只爱吃酸绝不吃甜,于是他决心要开一家卖青梅酒的店,她爱吃梅子,他爱喝酒,所以一定会是个很棒的店。
他走到巷子的路口,手机嗡嗡地响了一声,于是停下,掏出来解锁,有信息蹦出来。
雨有点大,打湿了屏幕,雨水滴在屏幕上晕开看不清字了,努力想辨别,可有什么声音却突然响起,是什么声音,很尖,划破了雨向他撞来,这个声音很耳熟,他明明记得,还有轰轰的声音随之而来,速度很快,来不及想到,就停止了。
其实没有想象中的疼,他分不清到底是血在流还是雨水,手机压在腰下,太硌人了,好想伸手拿走,可是抬不起手。原来柯玫的感觉是这样,脚没有力气,手也没有力气。他其实最喜欢她的那双手,手指纤长,指甲盖是淡淡的粉色,喜欢看她拿相机的时候,左手托着镜头,右手握着相机手柄,按快门,想拍树,却把旁边的他也拍进去了。
“年都晨报:昨晚十点左右,第二医院旁的巷口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死者余某,45岁,从医院对面的饭店与朋友结束聚餐后前往停车地点时,被巷子口被冲出来的摩托车撞倒,经抢救无效死亡,肇事者仍在逃逸。
据悉,余某妻子于六年前车祸后高位截瘫,两人育有一女,女儿六年级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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