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金条,或者是,旺财。
前者是老爹把我从窝里拎出来的时候随口起的。一本正经地解释为“你看这狗,金毛,长大了就就是长长的一条”——以掩饰自己对“金条”本身的热忱。
后者是穗子认认真真写下来刻在名牌上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在人类中也是小崽子。那时候,她趴在暖气旁边用毛毯把自己裹成一个毛球,好奇地伸手去摸我的鼻子,幼嫩的指尖临到了还缩一缩……看着比我还奶气。
她憋着嘴,脸顿时圆润得像个汤圆,“金条意思不明显啊,阿姨说金价可便宜了——叫旺财吧!吉利又直接!”
老爹把我拎起来,晃悠了好一会儿,才塞到穗子怀里。穗子吓得一缩头,但还是从毯子里慢腾腾地站出来,原本一个小团子突然窜高了许多,但同老爹比仍是娇小的,带了点小崽子特有奶气。
她接过我,细细的手腕卡住我的肚子,慌忙着用力,捣得直我打嗝。
“阿姨为什么和你说金子的事啊?”
“看到长命锁说的。”穗子坐下让我顺势趴在她膝头,自家抬起手从衣服里扯出一个和我毛发同色的物什摇晃,我拼命抬起头,凑上去舔一舔,咸的。
“爸,旺财住哪儿啊?”
“今晚你就放你房间毯子上吧。”
“阿姨不会让的,她不喜欢小动物。”
“她说狗和小孩一样,要是养狗,我就要把我的饭分给狗,我就没吃的了。”
“阿姨不喜欢狗。”
“就像她不喜欢我。”
“穗子。”
老爹突然把我从穗子膝头拎起来,放到地上,我迷茫地呜呜几声,老爹只是把我推了推,似乎是让我去别处玩。
“我教没教过你,背后说别人坏话不好?”
穗子抱住膝盖,肩膀瑟瑟缩缩地耸起来,又缩成一个团子,只露出一双眼睛,闷闷地回道:
“教过……尤其是长辈。”
我围着她的双脚打转,见到她因紧张而立起的脚尖不时地钻着地面,幼嫩的脚趾微微发红,我凑上去蹭蹭,却被她躲开去。
这个小小的雌性人类盯着地面,也就盯住了我的眼睛。我逆着她的目光看回去,看到一点我无法理解的,所谓情绪。
她说:“我不喜欢阿姨,我喜欢二叔。”
“爸爸要工作,二叔也要工作。晚上很晚回来,阿姨不在,你吃什么?”
“我吃小姐姐做的饭!”穗子抬起头,脸扬得很高,我只能看见她下颌绷紧的线条,尖尖的,“阿姨也忙,二叔也忙——但是二叔不想当我妈妈!”
“而且阿姨明明不喜欢我……”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老爹,拼命的抬头以求能够观察到老爹脸上的表情……然而视角受限,只是看着他的裤脚移动,到我面前停下,雄性成年人类的手掌缓缓落下来……轻轻地拍了拍穗子埋在双膝间的发顶。
“不早了,抱着狗睡觉去。”
上了阁楼,穗子把我撂在毛毯上,赤着脚翻柜子,找出一块大毛巾,叠得整整齐齐,裹在我身上。
她还不满意,便也趴下,脸压在毛毯上,高度同我平齐,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我看。
她的眼瞳那样黑,瞳色深而晶亮,像是浸在水波里的黑曜石,好看得紧。
她的手指在我眼前移过来扫过去,最后压在我背上柔弄,我挣扎几下钻出毛巾,缩了身子钻进她宽大的袖口,抱住她的胳膊肘舔一舔。
我听见她笑,小崽子一般稚嫩又细微。再一会儿,便被她托在手心,看她皱着鼻子,稚气未脱的脸在昏黄的光晕里泛着亮色,嘴角裂开似乎是笑着的,眼睛瞪得很大,纯黑的眸子里亮闪闪的,似有光华——映着小狗的鼻头。
第一夜我是在床上睡的。
比毯子软多了。
年纪小的时候,觉总是睡不足,睡足了又爱跑。
夜半时分,我听见门外有声响,便打起精神去听,似乎是人类低声的絮语,悄声细语,不甚分明。
突然耳朵被小手一压,我惊得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睁大的眼睛——孩子的眼睛,在幽暗的夜色中,竟然泛着微亮的柔光。
她把我放下床,带着我悄然爬到门边,踮起脚尖,轻轻地把门拉开了一条缝隙。
我立刻钻了出去,楼下果然亮着灯,趴在楼梯上,正好能看见老爹和一个成年雌性人类的脑袋。
我回头一看,发现穗子没有跟上来,小小的一道门缝里只有黑暗,和在黑暗中微微发亮的眼睛。
“谷稷,你想要我怎样呢?把你女儿当做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还是不去想……明明早一步的人是我?”
“你怎样搬进来的,就怎样搬出去。除此之外,一切照旧。”
“照旧,照什么旧?结婚吗?”
“公司的事,浦东的地产,北方的开发……我们之间所有的公事,都照旧。”
我看见楼下画面静止,听得人声死寂,无法理解人类的语言,于是趴下,摇着尾巴发呆。
“那私事呢?”雌性问老爹,“你不想带你的日本女儿回老家了?那个女人死了你便不结婚了?你……我们说好的,从大学就说好的……
“你是不是还怨我?
“谷稷,你这几年说的是不是都在骗我?我们当年的事你是不是早就不在乎了?你只是要投资是不是?现在一切迈入正轨了,就恩断义绝了?
“别骗我,你别骗我,你别骗我!
“和你女儿没关系的,我知道,根本就没关系的。你就是……你就是还怨我,你就是不想要我了!”
“文莹。”老爹打断雌性的喋喋不休,按住了他的肩膀,“你误会了。”
老爹的话音很稳,很平静,带着莫名的冷冽似乎没有任何感情,“这一年来,我邀请你,只是想给穗子一个母亲——不是亲生,但至少也是补全,孩子的成长需要完整的家庭。
“但是她不要,这是她的选择。”
“什么意思?”
“我不需要妻子,而现在我女儿也不想要母亲——所以我和你的私事,只是我女儿的事,和你我的过去没有任何关系。”
“文莹,”老爹说,“我们早就没关系了。”
这一句说得斩钉截铁,听起来却莫名凄凉。
如早已凋零的玫瑰被罩在玻璃罩子里保持盛开的模样,轻轻一碰,就化为飞灰。
我缩着脖子昏昏欲睡时,只听见孩子伏在地面膝行的响动。穗子把我往怀里一搂,抱着我爬回了黑暗的房间里去。
我抬起头望见她尖尖的下颌,正巧她一低头,眼中莫名的光泽一闪而过……我见她轻轻竖起一根手指,压在了唇尖。
后来我渐渐学会,那是不许我叫的意思。
我的名字叫旺财,或者是,金条。
老爹和穗子为了我的名字日常撕逼,最常见的一幕就是两人各站一边,各喊一个名字,等着我回应——作为一只聪明的金毛犬,我的回应当然是抱头趴下。
家里很大,但从我两岁之后,老爹便把我和穗子分开,穗子依然舒舒服服地窝在小阁楼里,而我,则在凄风苦雨中缩在了门口的狗房子里。
从此每天看着狗子(隔壁的狐狸犬)在隔壁窗后对我嗤笑——可怜穗子眼睛近视还以为那是卖萌。来来往往的宠物都向我露出悲戚而幸灾乐祸眼神……他们懂个屁,我是在看门护院好吗?
但看门护院……还是被嘲讽。
从头讲起,老爹和我还有穗子,是一个典型的三口之家。常来家里的,除了打扫卫生的小姐姐(虽然那些雌性似乎并不年少,但穗子坚持如此称呼,掩饰自己脸盲的事实),还有二叔和最近的安倍理央。
二叔当着我的面藐视我,说,“看门还是土狗好,改天我找一条黄色的土狗崽子给你,比金毛犬强得多。”
我记住你了。
从此以后,只要是二叔来,我就使出洪荒之力嘶吼,只求把他幻想中的土狗吓死。
至于安倍理央……我一直搞不懂这名字为什么如此长……或许与她的猫有关——她的名字叫安倍,而猫的名字是理央。
……虽然她总是称她的猫为欧尼酱。
但可能她家里人称欧尼酱为理央!
欧尼酱不喜欢说话。
我叫旺财,或者是,金条。
这是我出生以来的第八个冬天。
到冬天的时候,老爹会给我一点关照,比如狗房子少一点缝隙,比如多一点食物,比如……现在。
早早被穗子和安倍理央带去宠物店洗澡,还做了全套的美容和按摩,于是我可以被领进家门,趴在穗子脚背上。
她脚下地暖烤得我肚皮发烫,却仍触到她脚尖冰凉,她总是这样凉,不分春夏秋冬。
穗子两年前就停止生长,仍是小小的一个人,缩在毯子里便是一小团子,一眼看过去,竟然与八年前没什么变化。
也许是因为我也长大了。
“高考之后,想不想去日本玩?”
老爹这一句话说完,我肚皮下的脚趾便微微蜷缩起来,我知道穗子紧张的时候,总是这个反应。
“我不想一个人去玩,宁可在家里刷剧。”
“当然是我带你去。”
“……只去日本吗?”
“只去日本。”
穗子沉默了一会儿,脚尖不住地钻着地面,把我肚子顶得难受,只得跳起来,绕着桌子打转。
穗子扔了块火腿给我,自己趴在桌子上,手垂着一晃一晃,“可你说了生意会越来越忙。”
“你历史书上不是学经营者革命吗?”
穗子噘着嘴,一边摸我的毛一边思索,突然唇角一弯,黯淡的眼睛便倏地亮了起来,“你要被革命啦?谁啊?”
不等老爹回答,她便猛地一拍头,几乎是在叫了,“二叔吗?”
我和穗子一同看向老爹,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把茶水添上,状似不经意地,点了点头。
而穗子并没有很惊喜。
或者说,她表现得没有多惊喜。
她是高兴的,她的眼睛那么亮,唇角那样尖,脚尖绷得紧紧的,像是有很多很多的惊喜在身体中炸裂开来,她承受不住那样的快乐,于是漏出一点点。
“那挺好啊……提前养老。”
不是掩饰,只是她的习惯。
老爹也是明白的,于是他说,“今晚还要飞纽约,你早点睡。”
而穗子笑着,在我有生之年,少有的,那样发自内心地开心,“你走吧!”
“不会想我?”
“才不会。”
后来,穗子抱着我,揪着我的耳朵,语气如梦一般复述这个场景,悄悄地告诉我:
“我没说谎……可我后悔了。”
那一夜老爹出门,穗子不曾踢床板,反而装模作样地给老爹系领带……老爹摸摸她的发顶,自己解开重系。
那一夜没人管她,我也洗了澡。于是当我趴在毛毯上,她就大方地打开被子,拍手示意我上床睡。
那一夜下了很大的雪,穗子和我团成一团睡着,依旧听得见窗外簌簌的雪落。
那一夜……究竟是不是那一夜?
如果不是那一夜,又会是哪一夜?
我记得的那一夜,灾难未来临之前,最后的印象,是欧尼酱。
那只日本来的黑猫,踏着雪花,坐在外窗台上望着我,爪子轻轻地挠玻璃。
我想跳上窗台把他赶走,却清晰地看见,欧尼酱抬起他的爪子,竖压在嘴的正中央。
亦如穗子伸出一根手指,压在唇尖。
那只猫告诉我——别叫。
那一夜,穗子的电话铃响个不停,穗子磨蹭到第二遍才接起,“喂”了一声,便只剩下沉默。
我茫然地爬起来,只见穗子跪坐在床上,怔怔地举着电话,我凑过去,她不理我。我把肚皮压在她脚尖上,又是蜷缩,又是冰凉。
她低下头来,茫然无措地看着我。而我看着她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竟是素如冰雪的白。
《柒》目录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