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手机铃声一阵大响的时候,象正钻在桌底下拖地。卧室地板积着一层铅灰色的尘垢,又脏又顽固,要来回地用力擦拭,所以他耽搁了好久才去接听电话。
陌生号码。
但还是来不及多想便接通了电话,一副既礼貌又轻度歉意的口吻,“喂,你好!刚才正忙着除尘,因而……”
“最近过得好吗?”在象慌乱的致歉声里,她那熟悉的声音平静地穿梭而来直达耳际。内容无关紧要,但那是鹿的声音呀。
象的双眼突然歇斯底里地涌出泪水来。
他沉默,生怕一开口就败露了哭腔。天旋地转,只觉得一切都向躯体袭来,冲撞和碾压。刚擦过的地板投射出狰狞的白光,石灰墙壁经久地向四方传送白垩纪般冰冷的观感,天花板上灯管的莹白,在视线里混成不安的一团……他自觉是无涯的世界里的一枚渺小而清晰的黑点,可怜又悲哀,不能逃避被人直视的命运。特别是当有人向他倾注一种不经意的慰问时,这种得不到爱或者爱而不得的悲伤才会从日常琐事的掩盖下幡然醒悟,哭得更加大声,一切看起来都显得格外虚弱苍白。
这是象整整四年以来第一次哭泣,谈不上有多少情感激烈迸发的意味,多年前的那场彻痛交加上之后的绵长煎熬已经挥霍了他太多情感,象慢慢学会了忠诚地持有一种对感伤免疫的姿态,能在诸多值得一提、神思缥缈的情境下神态自若、隐而不发。十年后,鹿的声音再一次击中了他的心坎,打开闭守多年的大门,但已不能触及深部。他的哭泣颇具庸俗男人的那种虚浮的夸张,唐璜一般,维特一般,无非是多年没有性生活的压抑,无非是像丧妻的中年男子一样抓住一位好心肠的农妇以便诉一诉无人洗衣做饭的辛酸。这与一条身处暮年的病狗的委顿等量齐观,有时候自甘落落寡欢,俨然在无声地惩罚着什么。他拿一颗肤浅迟钝的心面对一切,仿佛是在尘世间翻滚了好几圈然后找到了回归恬淡安宁的真理。
象需要独白,需要宣泄。但不是在面对她的时候,不是在面对内心深处那道多年累积加固现在已经十分强大的防御要塞的时候。而是在他挂掉电话转身静伫的时刻,在过多的酒精使他烂醉着发出呓语的夜晚。
在他试着记录下一点什么东西的时候……
1、十八岁
今天是2015年农历9月1日,星期二。外面天气晴朗,秋天的味道和感觉已经越来越浓厚,简直沁入人心,我换上了长的薄裤和黑色的套头衫,然后正襟危坐在窗前,决心去完成某项仪式一般。
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去讲述这个故事。天晓得,也许它根本就不存在,一场臆想的梦幻罢了,也许它太过渺小而不能被看成是某种经历。而在我大脑深部的意识里,它应当代表着某种宣言,我对自己说:“不要再为生活而苦恼了,不要再为苦苦思考如何走完生命最后的旅程而徒添无聊了。它就在那儿,你曾经拥有过。你不需要再为人生作任何的计划、设立怎样的目标,它已经圆满了。”
十年前,我刚刚成年。更确切的说,那时正值我高考过后的暑假。为了打发漫长的三个月的假期时间,来到了姐姐在远方城市生活的地方,更希望能够收获某些意想不到的经历。
当我跟随着公共汽车在这个城市中心游荡时,内心涌出的只是一种淡漠惋惜的情感,这个陌生的城市在我的眼里尽管美丽,也有高贵的质朴,也有深沉中的温柔,却很平凡。
当然,要论起自己,我是从来都不会把平凡的标签安放在自己的名字上的。
不久就找到了一份临时的工作,某家服装店的导购员。对于每天都窝在姐姐的住处看暑期档又长又烂的电视剧集,我是极不情愿的,更何况我也真的很需要一些可以自我调度的零用。我需要走出去。
哎,时间啊时间。当你展望未来的时候,总觉得漫长并且孤独;而一旦你开始回忆过去,却又是那般的触手可及。
当这三个月的假期即将结束的时候,在一个洒着细雨的夜晚我独自一人,鬼影一般逡巡着绕过一个又一个迷魂阵街口,一排又一排的黯淡灯柱,却蓦地从胸中抒发出一股悲凉。我分明地察觉出自己也是被生活的轮子驱赶着向前的小人物,我极有可能也是一个了无生趣的平凡者。这让我一直闷闷不乐。当你轻轻地跃过人生的某个微不足道的节点时,挫败感总像预设的结局一样迎在那里,使你在下次跳跃时略显沉重,勇气也在缓缓消减。气球“噗”地一声泄气跌落,摔死在路旁。
生活的轮子,驱赶你向前,向断崖,向深渊,向火山——火山又很快枯萎成幽暗冰冷的墓茔。废墟一般的人生!嗯,最恶劣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肉身已经铸成。痛苦也好,折磨也好,微不足道。
回到住处以后,打点好几套单薄的夏衣和一摞买来的用以消遣假期时光的书籍,准备上完明天最后一次班就离开。火车票已经买好,并且也已经嘱托好老板将工资存入我的账户。前几天接到父亲的电话,催促我回家。两天后,迎接我的将是大学生活。我决定直接赶去学校,衣物和一切生活用品以后可以慢慢添置。
做这一切事情都可以不带感情,轻松随意,洒脱自如。
在这儿我没有什么朋友。除了姐姐,不会有人和我道别。和姐姐分开也算不得是什么真正的别离,我们交集太多又太亲近,不存在那种久别不见的煽情敏感。悲伤以此为始。在这种时候,我不得不想起和我一同工作的大叔,妻子已经故世多年,儿子久不在身边。
服装店的仓库管理员是一位中年大叔,据他承认曾经是一名还算优秀的海军。个子不高,不过身体倒是相当结实。他很崇尚男性的豪爽和力量。但我不明白他的左臂上为什么会有一条青色蟠龙的纹身,青龙在他黧黑的皮肤上看起来并不显眼。这或许是他退伍以后才刺刻上的吧,我也没有问他。他倒是很喜欢和我聊天,谈他在军队里的种种经历,谈他觉得很能感染我和能激励所有这一代青年人的事情,关于军人的艰巨任务和神圣职责,还有他那些形影不离的队友,他的巡航,南海的壮丽风光以及长此以往的寂寞。当然,也谈及不少关于性的话题,尺度倒是相当之大,但我并非没有见过世面。
他总是夸夸其谈,我因此而不能把他从我之前生活中所认识的那些中年人中甄别出来,心想,他也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平凡人罢了。至于他究竟在什么地方有所夸大我也难以指明,但他的态度倒是真诚的,眼神里总是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似乎很希望我能被他所描述的美好回忆感染起来。我也尝试着不让他的努力白白浪费,摆正自己的身体,放亮自己的眼光,但我还是没能够长时间的做到这一点,我几乎不可能对这些东西产生真实的兴趣。
不知哪一天,他竟眼眶泛红,拉着我的手,(我想我的父母也不曾这样对待过我)说:“我有一个和你一样大的儿子,很早就不念书了,东游西荡的,现在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过得怎么样,从来都不给我打电话。当初叫他去参军,他却不肯,说是不想和朋友断了音讯,哎,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交的是怎样的朋友。”说到最后,声音也变哑了。我只是漫不经心地倾听,并不觉得尴尬。我总是相信,面对任何情感,我们都应该并且能够找到一种恰当的温柔的方式去对待。任何时候,面对成人,我面色苍白,不论他们说什么做这么——这即是我所理解的“温柔的方式”。母亲对我大惊小怪,“菩萨保佑啊”,她一口气说了好几遍,她的儿子因为有个好运气居然能够进入大学。大部分人都会认为,母亲总是为自己的儿子所着迷,进而无法正确地评估他们的能力。这不适用于我,也不适用于母亲。
平日里顾客都很少,到了周末或是某些节日的时候自然要另当别论了,等到他干完了活儿,就回来找我聊天。反正我也不忙,为什么不呢?大部分的时间是他在絮叨我在沉默倾听,但是为了表示是在和他聊天,我也就断断续续地跟他讲了我家里曾经养过的一条狗和我的一位行为非常怪异的高中室友的故事。但他听了以后,又不免吐露出一大串对青春时光的缅怀和留恋的话来。
寂寞的镜子:它能一秒不停地反射光、色彩、形态和运动的混合世界,却找不到一个能交换“镜语”的同伴——那类同伴必定具备水、黄铜、玻璃和金属镀料的寂寞灵魂。而世界却是,那般的缺乏单子态的物质!
2、逃离
这天下午,他又来找我谈天,应该说是最后的告别吧。只是象征性地说些离别的人该说的话,彼此并没有表露出依依惜别,一来年龄的差距太大,二来在一起也还不满三个月哩。虽然彼此有些许不舍,那也不过是因为感激对方很真诚地为自己打发了无聊的空闲。
最后他还劝说我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尝试成为一名现代化的职业军人,这绝对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我本要反驳,想了想,只是对他说了声抱歉,告诉他我已经被一所医科类的大学录取了。现在回想起来,这种骄傲感一无是处,甚至让我极度蒙羞。我浑浑噩噩,根本不可能对某项务实的学业或工作产生哪怕一丝丝的兴趣,就连基本的责任都难以履行。
五点一到,我就匆匆赶回住处,浑身感到有一袭逃离后的快慰,仿佛我所逃离的是一种生活,而将要达到的是一个生活之外的地方。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而这种情绪就是我当年的内心世界所感受的一切,与此时相比较也并不存在如何令人震惊的不同,浑浑噩噩嘛,恍若一梦。那时的我内向、多思、自负、又满怀远大理想,渴望与任何善良真诚的人交往,渴望与别人去探讨生命和灵魂、天堂和地狱、宇宙和超越。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向我走过来,哪怕只是说:“嘿,晚安!”也好。自十八岁始二十四岁终的七年内,这种渴望从未转化为切身的实践,有时候,我破口大骂,“庸人,皆是庸人,为什么我身边尽是那些俗不可耐的家伙,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类棋子。”有时候我深陷于不可祓除的自我嘲虐之中,“胆小鬼,自大狂,你自己比任何人都要一无是处,因为你连动一动的勇气也没有。你的小拇指呢,动一动,动一动它呀,朝别人的背后戳一戳。”就这样,在内心中的双面的我相互揪斗了七年。二十四岁那年的那场转折过后,我振作起来做了一次由里及外的全身心的总结,取舍一些东西,反思一些东西,放弃一些东西。其中就包含了就此困境所得出的不甚明细的反思,它包含了几个词:基因、儿童生活、胆怯,以及自卑。
我只得默默难过。为什么生活会有那么多种,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生活,小溪大河最后总可以汇集到大海,但是生活的交汇点又在哪里呢?我不知道。但我明白,只有当每个人都过同样一种生活时,我才能够不存偏见毫无障碍地与任何人交流。
我曾经整夜整夜地思考,我是否应该再次尝试勇敢地走出去,拿出中世纪法兰西贵族绅士的气派风度去和别人打招呼、谈天气,以博得别人的好感获得以心相交的朋友。多学习一下网络流行语汇?学会大惊小怪?在人前尽量隐藏起那份恼人的敏感?但是这种做法对我来说真的过于艰难了,我难以办到。为何要去迁就那些最愚蠢、最庸俗的乌合之众?说一句“天气如何”“可否吃饭”然后开始嘻嘻哈哈——因为那最笨的人无法去理解再高深一丝丝的问题?而庸俗的群氓又丝毫不能对高尚的问题付诸半分的耐心?语言泥潭行将吞没那些挣扎了太久、求救了太久的反庸俗者,它容纳了这个时代的小人物,然后双方都静默无言。事实上,一小部分人被打击得更倾向于沉思而非谈谴。让人想起一位以心灵自娱自乐的玄学家,在若干年的沉默之后,用极其轻弱的语调向最亲近的门徒倾诉:“我要死去了。”很快就在旁人看来毫无征兆的祥和中故去了。他的语言短而轻虚,却多么有力——多么与动作紧密相贴。人们会为此震慑,忘记哀悼,又毫不敢唧唧喳喳。这种玄学家做派背后的深意,就在于刈除一切浮泛苍白的语汇蔓条。千千万万的嘴,说了太多,又太无意义,它们在前一个小时饕餮了一番,又在后一个小时俗不可耐地向氓众高喊,“吃饭了吗!”
天啊!
并且不久后我就意识到了我不应该如此去思考问题,我自忖在自己生命的托盘里,思考本身就是其中最重的一块砝码,那么我又何必要舍弃最关键的东西,而去求助于薄弱的行动执行力呢?我自信能够通过独立思考发掘到大众生活的交汇点,进而可以由此拎起整片的人际交往线路。
事实上,我所面临的矛盾与困境并不止这些。一方面,我不满足于平凡的生活,我信仰完美,渴望超越自我,自身每一个浮出水面的细微不足都会得到及时的补充改正。而当我离开学校进入社会时,竟无需分析就得出了自己受困于人际交往的结论,这简直成了一种铭刻的嘲讽与奚落。这三个月几乎成了关乎我未来生活质量的一个重要节点。如果我不能消除对自身的能力所抱有任何否定的态度,今后就完全做不到高枕无忧。
而同时在另一方面,我崇尚斯多葛学派的智慧,于思想和抱负上有诸多常人看来极为偏离正道的冲动。那时我的一切想法都不敢诉诸旁人。我的一辈子,只想成为一个传奇式的人物,普通人并不敢从容地靠近我的身旁,那样我也就有了足够的光芒去推开与世界的联系。仿佛一旦我融入了社会,就会造成两倍的失败,因为这是相当困难去进行普通人的生活。例如爱情、婚姻、生活、亲情,我都持有一种否定的情绪,我拥护“一过六十岁就不应苟活下去”的观念。我坚信无疑自己将会孤独地老去,也并不认为这是一件难以应付的事情。
这让我觉得混乱。同样的结论,而摆在我面前的却是两个完全相违拗的证明方式,并且这个所谓的结论是我思想的根和源,我又无法不去面对。
3、遇见
火车已经出站,车厢人情味寥寥。硬邦邦的纱布窗帘颇为滑稽地随着车体摇摆,光影黯淡,闪忽不定,几个男人抿着嘴嚯嚯作响地吞吃着泡面,仿佛恶魔的地狱之餐。他们一致穿着印有“××工程”的灰色制服,汗津津湿腻腻,每个人的座位底下都放着一只巨大的工具提箱,沾满干透了的油漆和混凝土泥浆。座位上的垫布泛着一圈圈肮脏的黑晕,像年轮一般提示着那些未经清洗的长久岁月,化纤织物的鲜亮光彩被时间和每日的人流掳走。而这不禁让我想起一位脱下猪皮鞋提着光脚在车座垫布上用力摩擦的中年男子。
尽管已届多年,这个人依然使我印象深刻,有时候我会突然对成人世界嗤之以鼻,或者对自己也即将进入成人世界这一点充满悲哀与无奈,借此不难认为那位擦脚者的形象的确在我心灵深处播下了某种反感进而反叛的种子。那最起码也是在距今十五年以前,吵嚷拥挤的火车车厢里,身旁坐着眼眶通红的母亲,邻座是一对中年夫妇,男人那双硕大无朋的猪皮鞋起满皱褶毫无光彩,像一团灰黄色的脏物。
母亲准备带着我离家万里,但其实根本不知能够去往何处,只是企图作弄父亲。一开始她和父亲在轻微地辩论——关于消费了太多的烟酒?还是赚的钱太少生活难以为继?反正总是钱钱钱的问题。他们针锋相对,尽管双方都压低着嗓音,但言辞都很恶毒致命,彼此都是一副被弹压了很久因而内心早已怒不可遏的姿态。不到五分钟就歇斯底里起来,无耻罪恶的话也涌了出来,母亲占了上风,然而接着出场的是巴掌和拳头以及父亲醉醺醺的怒吼,“有多远滚多远!”最后是母亲败下阵来的大声哭泣,仿佛刚刚识破了初婚期的一切承诺和担保都是无耻的谰言,全然是他的错,他的狼子野心,这种想法让母亲撒起泼来有理有据。母亲像激愤的老鹰一般紧紧地攫住我的手,拖着我夺门而出,她大概以为我是块筹码,能给父亲一丝痛击。其实父亲并不爱我。我的童年是个笑话,一直被迫扮演这样的角色,一只小羊、一粒棋子,被牵来牵去、摆东摆西,父亲也假想母亲是爱我的,有时候突然对我大吼大叫,把摆在桌子上的墨水瓶砸碎、书本扔向窗外,那时候母亲则是黑沉着脸,无辜地冷笑。是的,他们的生活很不顺坦,抽了太多的香烟,喝了太多的劣质酒精,身处底层而悒悒不乐,因为太过懒惰而赚不了钱,缺乏忍让而喋喋不休,因关系极差而被压抑的性爱,锻炼养成的一副在关键时刻最能解气的“好口才”。
哥哥在寄宿学校,我又是那么本能地想要独处,总是像老鼠一样缩在角落里,尽管名字叫作“象”。既然不能依靠别人,那至少也应该拯救自己行将被扼杀的力量。
夏末黄昏的漫长、它的西方天空的猩红色云朵,不禁使人思考人生,并且尽可能地使其洇染上一层缠绵悱恻的悲剧色彩。我不忍面对窗外的景色。风光必定是清爽美丽的,甚至壮烈,但我是一位失败者。失败者注定是罪该万死的,尤其是当大部分人都能做得很好——我总是着意于此,因而也总是将事情弄得凄惨可怜。
好吧,坦率地说,事情有了转机。这才使我此刻坐在电脑屏幕前,若有所思地流连于楼下高拔的梧桐和墙角吊篮里一丛囚禁的翠绿,觉得有一抒到底的必要,或者讲,一种寄托——不辜负年轻——这秾丽春景般的时光。
我是冷漠的,性格里有一种无精打采的轻视和漶散,和我聊天的人会觉得那位眼里无光、话中无力的青年和秋季的落日是相仿的,很快就沉入了一片不和谐的黑暗的无声中,然后尴尬仿佛流沙一般吞噬人身。
不,在此我要呼喊,我曾经冲动过,绝不是一如既往地像一潭死水或心甘情愿地做一条死狗——沉默这种没有浓度的纯净物太寡淡,青春年少的我并未深情地品咂它,也觉得它于青春甚或于人而言都是不合宜的。在十年前的夏末的大好时光里,在我的上唇刚刚冒出胡须的大好时光里,在火车车厢向前行驶那柔波般的微漾中,竟没有任何预兆向我吐露——这正是天之使者出现的绝佳时机。
那个时候,我正愁肠百结,而实际上萦绕在脑际的内容却是极其飘渺的,有时候我一片空白,仿若一阵不自觉的抽泣。一袭白影梦幻般地闪现在眼角里。接着是一条透过洁白绉纱长裙先行跨入的长腿,还有鞋,白色高跟鞋,伴着极其隐忍的节奏的“叮叮”声,它在一点一点地移过来,然后落坐在对面。(往后有一天她告诉我,当初我的那副苦大仇深不堪一击的情状使她印象极为深刻。)很明显她受到了惊吓。青春洋溢的——羞涩的——姑娘!
我对着她的脸发怔,丝毫没有意识到内心泥潭之外的世故和风景,比如:礼貌,微微致意,性别,得体的妆扮,姣美的容貌,高高的膝盖,侧分的头发。以及脸上显而易见的惊恐不安。
火车换轨时的“咯嗒”声此刻异常响亮。
“呃,你好!”她的眼眉毛下定决心般地往上一抬,那双浅淡的、经美瞳修饰过的眼睛睁大了,像是想释放出友好的意思。
“我的名字叫鹿,请问,你是否是发生过什么糟糕不幸的磨人事情?”
“磨人事情?”
“嗯,就是很尖锐、很残酷,让任何人心力交瘁,仿佛能将情感和精神磨成散沙、能将意志力和抵抗力都击垮等等的一系列恼人事情。”她故意用这种饶舌滑稽的说辞来冲淡某种预感中的不安,很可能,她觉得我不用等多久就会跳窗自杀,脑浆涂在锈迹斑斑的铁轨旁。
“哦,那倒没有。”我想,她真是一位腼腆又大胆的女孩,何曾顾忌到我若是某个歹毒的诱奸犯或正在寻找猎物的传销分子。可能我看上去很年轻吧,尽管脸上蒙着一层极不相符的庄重表情,这激起了她关爱胞弟一般的保护欲也未可知。
我开始认真审视起她来。她的长披着的头发,丰秀饱满的胸部,神采迫切的关怀,使得她与天使别无二致。并且还对我谈论精神,还有意志力,与那些只关心金钱和名牌大学学位证书的凡夫俗子相比,简直是太美了。
“我叫象,你好——鹿?”
“嗯,鹿。”
这并非两个旅途寂寞的陌生人之间的小小的试探,渴望排遣孤独,想获得些许与众不同的经历,或者预期某种神秘的爱情。我们并非如此,而是各自怀着独特的心事。根本上是我自己从一开始就将自身和无辜闯入的她拖进了一个可笑又尴尬的境地里,不存在预设,不存在从容面对,而她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做出了让步,她满可以在这空荡的车厢另选一处更合意的位置,也可以拿出不论如何都不过分的行路人脸色。但她还是鼓起勇气,说了一些调皮的话,做了一些真诚的动作。在这一刻,我的心中激起了与人交流的欲望,决心收起那套古怪恼人的作态,像一位称职的旅行者,对她的友好和让步做出回应。毕竟,人总是不应该抛弃与善良的人交往的机会。
“谢谢你的关心,嗯,确切地讲,是十分感谢。”
“你看上去就像一辆后厢堆放着一吨重砖块的拖拉机。”她很小心地笑了起来,不让自己看起来太放肆。
“好吧,被你看穿了,我是一位哲学家,一位极其极其厚重的哲学家。”
“哦,原来如此,幸会幸会。哪个流派?马克思?黑格尔?康德?还是单干派?”
“实际上,我是业余哲学家。”
“那就是单干派喽。”
“其实我还挺受维特根斯坦的影响。”
“哦,一位受维特根斯坦影响而有自身独特创见的哲学家。”
“我自诩是如此的。”虽然开了一通玩笑,但我发觉她是一位值得交往下去的女子,“看过不少的书啊,真是不简单呀,特别还是一位女生。”
不可思议的是,鹿和我在同一个城市,不同的学校,并且大我一届。
军训和其他入学事宜办妥,就给她打电话,约在一家星巴克店里。
“想要喝咖啡就不应该来星巴克,又贵又不实在,环境也未必就见得好到哪里,老是放一些索然无味的蓝调音乐。”没想到她一进店门就责怪我起来。
“唔,只是想和你见面,其他的并没有多想,……,你不喜欢Blues?”
4、猜忌
服务生端来两大碗牛肉烩面。鹿迫不及待地俯身下去,嘬上一口面汤。
“哟,这辣度可是很不一般。”这时她猛然抬起头来,圆睁着眼睛,尽力拉扯着脸部肌群,舌头伸得老长,恶作剧般地冲我做了一副扭曲夸张的表情。
“好可爱。”
“嗯,什么?”
“像一只小母马正在波光粼粼的大河旁小心翼翼地舔水,不知道究竟是很渴,还是和自己的倒影嬉闹。”开口很大的宜兴产白色餐碗在灯光下愈发显得光洁可鉴,鹿的嘴又小又紧凑,嘟起来的时候宛若碗沿边的一朵番红花,很符合印象派画作的风采,鲜明入眼。
“不是很渴,是很饿。”
“还有,不是小母马,我的名字叫鹿嘛。”
“再者,我并非纳西索斯,顾影自怜。”
纳西索斯,击中我的心坎。她可能是在向我暗示,甚至已经忍无可忍了。鹿到底算不算得上是一个天真的女人?我时常竭力使自己超拔于琐事并极具耐性地向内心里探问,包括此刻。
“我先去买包烟,马上回来。”
“噢,那我就先开动了,饿得实在受不了。”
就如此刻,那种阴谋剧般的侦探家豪情又在胸中作祟。鹿若果真是一个天真的女人,那未免天真十足,和幼稚不相上下。但若是,……,但若是那种很有古怪心思的女人,那么必定有太多想法,甚至比我还多,因为那样的话,未免就太工于心计了。就比如,她很可能会利用我的信赖和不明就里然后生造出一长串的温馨话和藏着毒蝎意图的体贴动作来戏弄我。“喂,我最最亲爱的”——这是给我打电话时的固定语式——或许她会因我不在眼前而放肆地露出一脸的狎笑呢?“亲爱的象哥哥”——开篇就是一个陷阱,“谢谢你昨夜陪我去看湖心夜景。”——慢慢地开始喷吐毒丝,“我很开心。今晚我们一起去吃火锅好不好?城南路那儿据说有一家不错的新店。”——我又怎么能拒绝怎么能脱身呢?“我都计划好了,明天可以去之心城看电影,然后逛商场;后天上午去植物园赏花,然后去夜店疯一疯;大后天就去游乐园,好久都没去了呢……”——真可怕,我好像无法逃脱无法辩解了。面具之后的意识构架是:丑陋而又愚蠢的男人,用你的时间和自作多情的讨好与爱抚来为我打发空虚吧。我很有能力让你心甘情愿并且无法脱身,这对于我来说只是惠而不费的小小手段。
我大概是处于很严重的神经质程度了。当我心怀鬼胎地从餐店的玻璃窗外向内探视鹿在自由状态下的表现时——她竟还是那么可爱——愚蠢而不可原谅的我。说不定我是嫉妒她的清纯。独独从与她第一次约会以及她务实诚恳的责备来看,我之前的设想也是毫无根据的。
快步走到她的背后,温柔而充满感激地拥抱她的双肩,吻她的耳朵,她的脸颊,她的红唇,还有她的双手。所有的温情都急于倾注。来不及羞愧,我极其强烈地想要马上去呵护她,不顾一切地爱她。为什么要错怪她,况且她是那天使一般的女子。我就是那个水妖一般的歹毒的人。因为自己那种见不得人或者说是不敢见人的虚弱,自觉于不配领受上帝最好恩赐的自卑情绪,进而产生一种颠覆一切的报复心理。
5、分合
十二月初,连续的几场转季前的大雨将温度降至15℃以下。寝室共四个人,都逃课,裹着被单坐在床上,玩游戏或者漫无目的地浏览电子商品——“湿嗒嗒的鬼天气总会摔你一跤,天这么冷起床怕还要添衣吧,出门得带伞吧,去听那些家伙胡吣?啧,划不来呀。”
想起鹿。在室内既温暖又慵懒的静卧姿势下,极其强烈极其始料未及地想起她。快有一个半月没和她见面了,期待与她再见一次面,彼此都穿着绒毛衣,胖乎乎,呼出白色的水汽,哈哈哈,笑靥粲然。这段时间内隐隐约约有想过她好多次,但又仿佛是一闪而过的灵感并不希冀被抓得牢牢,那种念头倒是很逼人但没能付诸行动。此刻有必见一面的决心。
电邮给她。我怕自己搞不好会因为太过迫切而语无伦次地吓到她。邮件倒很是温柔。
“很想见你。久不相见,都快忘记你的样子了,不知道你的近况怎样。何不就在今天相聚一番,喝喝酒,聊聊天。今天下午五点我会准时到达金岛餐厅。等你,不见不散哟。
——象”
分别前和分别后是截然不同的。当我同她并排在塑胶跑道上慢跑时,溶化在彼此相交联的热力辐射圈中,新鲜的汗味,温暖袭人的芬芳,缓慢一致的步调,气力耗尽时的那种微微陶醉,张开的毛孔徐徐传达出的荷尔蒙讯息,尔后是紧紧地牵着手从跑道上撤离下去,亲昵而更显感情密切的漫步,间或同坐在林荫下的长条木椅上,并肩斜倚,织颈呢喃。
现在呢,坐在寥落的夜间公交车上,花四十多分钟的时间返回。皮肤起腻,由于汗水完全挥发泛起一层突棱棱的鸡皮疙瘩,再也没有那种新鲜可亲的气味,只留下一股汗馊味和咸味。周围是更加狰狞的寒意。离开她,让我深感无力和遗憾,此时的我更像一枚被无名人士扔在车厢里闲置多时早已变皱变硬的柑橘,无人问津,或等待被扫地出门。此刻多想能与她聊天,无论什么,或者即便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也好,那么我的脸庞会顷刻间涌起一层于我而言极其可贵的红润,因为微微激动,透射出非凡的光彩。爱人或被爱是的那种光彩,颇为得意。
我能和她手牵手,永不分离吗?即使面对彼此的不完美和无法预料的缺憾,也能坦然相对、包容、接纳?就像此刻,她能挽救我的孤独和尴尬、接受一个满身汗馊味的我吗?相对于我,爱情的初潮无时无刻不在发出宣告式的鸣啸,“我接受你,完完整整的你,很乐意。请不要因为哪一天的妆容不好而推迟与我见面,也不要认为我无法承受任何的不如意和缺陷,例如被掩藏的斑痕,被有意抹去的经历。我乐意接受你的所有。请不要把我晾在一边就好。”如果她给我机会,我一定会这样去乞求。
6、回家
我跨上通往客厅的小台阶,一股类似小酒吧的混合气息迎面扑来。他正坐在桌旁,迷瞪着眼,神情陶醉地倚靠在椅背上,闷声吞着烈性白酒,抽着香烟,嘴里和鼻腔里节奏性地喷出几朵烟圈,从前额直到颈脖都因充血而浸透了一层粗鲁的暗红色。
十年后重逢。我竟不自主地感到惊奇,他的莽撞粗放的男子汉气概已经在这段时间内养成并发展起来。一种新的生活:这是他用尽十年构建起的家庭,他是一家之主,有体贴谦让的妻子,还有两个年幼的子女,客厅的装潢与家居饰品都与他的性格品味相符。这是丝毫不能与十年前那种在父亲眼皮底下谨言慎行甚至胆寒的境况相提并论的。我尽管瘦弱,可胡子也已经刮了七八年了,下颌底覆着一片青森森的胡茬,在行为处事方面,也渐渐丢弃了那套事事忍让别人的无能的敏感,具备了为自己而活的竞争力——我们彼此都成为了某个世界的主人。我想起了父亲,想起了一切给我以无形压力的人们,我似乎已经完全地摆脱了他们。父亲只在乎自己那种粗鄙的小农民式的人生观:世上一日,唯有既抽烟又喝酒才能享受到美好时光,越多越好。可他完全不懂得节制为何物,我怕他也瞧不起他。这是个令人恐怖的酒鬼,对孩子横眉冷对,对妻子粗鲁无礼。
我缓步走上前去,收缩双肩将背包落到地板上,微笑着冲他点头,“哥哥。”内心感到一缕血脉亲情的温馨与可靠。
他尴尬地挥了挥手,“噢,别以为我是个酒鬼,人总需要偶尔放松一下,你说是吧?我们快有十年左右没相见了吧,我是说,像这样面对面。”
“那倒是。”
“网络呀,电脑呀,社交媒体呀,我实在不感兴趣。决定做个农民以后,就十分心甘情愿地割断了与外面的联系,一心想着自己的田地和收入,喝点酒,看看电视,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乡巴佬。哈哈,感觉良好!”
……未完未改
(2015未完稿。没有深刻的痛苦、没有性爱的人是苍白的,不准备写了,留此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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