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鏖糟陂里”解
赵灿良
苏轼(1037年1月8日-1101年8月24日),字子瞻,号“东坡居士”。我们皆知“苏东坡”,苏轼还自号“鏖糟陂里陶靖节”。苏轼在给朋友王定国的信“近于侧左得荒地数十亩,买牛一具,躬耕其中。今岁旱,米贵甚。近日方得雨,日夜垦辟,欲种麦,虽劳苦,却也有味。邻曲相逢欣欣,欲自号鏖糟陂里陶靖节。”“鏖糟陂里陶靖节”,苏轼被贬黄州躬耕畎亩跟陶渊明相似,同时也有自谦的意思。元祐元年(1068年)司马光去世,在司马光葬礼上,苏轼嘲讽程颐为“鏖糟陂里叔孙通”。
这里要解释一下“鏖糟陂里”是什么意思。
漆侠苏轼“蜀学”与程颐“洛学”在思想领域中的对立(上)见《文化河南》2022年第2期
温公(指司马光)薨,朝廷命伊川先生(即程颐)主其丧事。是日(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九三系此事于宋哲宗元祐元年(1068)十二月壬寅)也,祀明堂礼成,而二苏往哭温公,道遇朱公掞(即朱光庭),问之。公掞曰:“往哭温公,而程先生以为庆吊不同日。”二苏怅然而反,曰:“鏖糟陂里叔孙通也(原注:言其山野)。”自是时时谑伊川。
按,鏖糟陂在汴京城南十五里,杂草横生,是京师禁军不时检阅的一个地方。鏖糟,不洁、不干净、肮脏之意。鏖与肮,糟与脏,皆一音之转,鏖糟亦即肮脏。所谓鏖糟陂亦即肮脏陂,本地人改称为好草陂。苏轼就地取材,以“鏖糟陂里叔孙通”一语,讥讽这位孔门教条主义者,自然使闻者无不哄然。苏轼的这个调侃不打紧,却调动了苏程两派亲厚团聚起来,互相攻讦,从而造成双方势如水火。反变法联盟自此分裂,苏轼程颐以及蜀洛两派矛盾关系随之表面化。
王水照:《走近“苏海” ——苏轼研究的几点反思》见《文学评论》1999年03期第135~141页
苏轼在黄州致友人王巩信中曾云:欲自号鏖糟陂里陶靖节”,初疑此词为粗野之意,实不很确切。此词苏轼在与程颐争议时亦曾用过。《河南程氏外书》卷十一云:“温公(司马光)薨,朝廷命伊川(程颐)主其丧事。是日也,祀明堂礼成,而二苏往哭温公,道遇朱公扞,问之。公扞曰‘往哭温公,而程先生以为庆吊不同日。’二苏怅然而反,曰:‘鏖糟陂里叔孙通也。’自是时时谑伊川。”苏轼此两个用例,一则自讽、一则讥人是明显的,但“鏖糟陂里”究竟应如何确解呢?
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十“鏖糟”云:“俗语以不洁为鏖糟。按,《霍去病传》‘鏖皋兰下’注:‘世俗谓尽死杀人为鏖糟。’然义虽不同,却有所出。”这条《汉书·霍去病传》“鏖皋兰下”注,是晋灼所作,并得到颜师古的赞同与补充:“鏖谓苦击多杀也。皋兰,山名。”据此,则“鏖糟”已有“不洁”、“尽死杀人”二义。清胡文英《吴下方言考》卷五《二萧》云:“苏东坡与程伊川议事不合,讥之曰:‘颐可谓鏖糟鄙会晤叔孙通矣。’按,鏖糟,执拗而使人心不适也。吴中谓执拗生气曰鏖糟。”则又增加“执拗、固执”一义,且把“鏖糟陂里”更换为“鏖糟鄙俚”,可能觉得“陂里”两字不易通解之故。
其实,此词的确解正应从“陂里”两字探究。原来宋汴京城外有—沼泽地名叫“鏖糟陂”。宋庄绰《鸡肋编》卷中“地名之讹”条记载,在“许昌至京师道中”,“又有大泽,弥望草莽,名好草陂。而夏秋积水,沮洳泥淖,遂易为鏖糟陂。”吕希哲《吕氏杂记》卷下也说:“都城西南十五里,有地名鏖糟陂,土人恶之,自易为好草陂。至今四乡之人犹袭旧号,问彼方之民,佥曰好草陂也。”这两则宋人笔记,都指明“鏖糟陂”乃一地名(许昌正在开封西南),只不过一说是原名,一说是改称后之名,但均取其同音相谐,这在地名演化中乃是司空见惯的。
“鏖糟陂”之“鏖糟”,取其“不洁”之义,言其“沮洳泥淖”,脏乱不堪;“鏖糟陂里叔孙通”,意谓从脏乱之地而来的冒牌叔孙通,则既富幽默的地区色彩,又与历史人物叔孙通之制定朝仪,举朝庄严整肃形成强烈反差,由此取得入骨三分的讽刺效果,引起程颐的极度嫉恨也就可以理解了。至于苏轼自称“鏖糟陂里陶靖节”,乃谦言自己是不合格的陶渊明,与他一再说的“我比陶令愧”(《辩才老师退居龙井……》),“我不如陶生,世事缠绵之”(《和陶饮酒二十首》)是一致的。《吴下方言考》释为“执拗、固执”,于讥人处勉强可通,于自讽处就扞格难解了。弄清“鏖糟陂里叔孙通”的全部含义,才能懂得这句话何以会变成“洛蜀党争”的导火线了。
根据宋庄绰《鸡肋编》卷中“地名之讹”条记载,在“许昌至京师道中”……“又有大泽,弥望草莽,名好草陂。而夏秋积水,沮洳泥淖,遂易为鏖糟陂。”吕希哲《吕氏杂记》卷下也说:“都城西南十五里,有地名鏖糟陂,土人恶之,自易为好草陂。至今四乡之人犹袭旧号,问彼方之民,佥曰好草陂也。”两则笔记都说明鏖糟陂即是好草陂,只是人们对此地印象的好恶,而称呼不同罢了。“沮洳”,《诗·魏风·汾沮洳》:“彼 汾 沮洳,言采其莫。” 孔颖达 疏:“沮洳,润泽之处。” 据庄绰《鸡肋编》,我们知道人们把好草陂改成鏖糟陂是因为到了夏秋季节,此处低湿泥泞难行。我们在这里并不能看到此处有肮脏不堪的意思。鏖糟陂在许昌至京师的道中,“弥望草莽”,低湿泥泞,可见鏖糟陂出于比较偏远的乡间。陂里同鄙俚音近,“鏖糟陂里叔孙通”,苏轼是说程颐是一个没有见识的乡下人。并没有把“肮脏”一词同程颐联系起来。再者,苏轼在被贬黄州时,也称自己为“懊糟陂里陶靖节”,说自己是躬耕乡间的陶渊明。苏轼不管怎么谦卑,也不会把含有“肮脏”之意的“懊糟”同自己联系起来。
苏轼科场得意,行走官场二十余年,程颐虽然也参加元祐二年那场千年大考可毕竟名落孙山一直是个自学成才的“处士”。程颐一介布衣摇身一变竟同自己同朝为官,加上程颐行事执拗呆板,苏轼打心眼里有点瞧不起程颐。程门弟子把老师敬若神明,在老师面前毕恭毕敬,而在司马光葬礼的重要场合,苏轼却嘲讽程颐是没有多少见识的乡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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