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十几年,当我再回到故乡时,很多老人不在了,村里人看我陌生了,面对乡亲,我只有提起我父亲的大名,虽然他已去世二十多年,但人们还是猛然记起他来,人们看着我,仿佛能从我的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我是父亲生命的延续,我做的事也是父亲未尽的梦想,实现梦想是我活着的目标。
父亲是个农民,但他一生都不甘于做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他不屈服命运,又无力左右命运安排在他身上的一切。他年轻的时候,地主子孙的帽子扣在头上,所有的机会都与他无缘。他只有绑在这片黄土地上,不能随意离开。政策宽松时,他认为机会来了,放心大胆地出门去,80年代初,父亲把生产队的榨油机卖到安徽阜阳,秋后还榨油机款时,当地发生了水灾,根本拿不出钱来,父亲就贷款替对方还了这笔账。这笔账压在父亲身上十几年,在好多至亲帮忙下才还清。
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我哥放弃在读的职业高中,当兵远走。父亲不能实现的愿望,我哥实现了。送我哥走的时候,父亲抹眼泪了。
我哥当兵那年,我家的房门口出现了一条青蛇,邻居老奶奶说青蛇就是青龙,家里要转运了,保佑哥哥在外面青云直上。母亲不让我看青蛇,似乎是看一眼就会把灵气看跑了。
经过几年的锻打,服役期满后我哥进了北京城建公司,担任业务经理兼管施工队,混得顺风顺水,别人都说父母养了一个有能耐的好儿子,父亲很高兴,计划秋后把土地都包出去,去北京找我哥,哪怕在工地看大门都可以,谢楼村道理表叔也说一块去。命运没有给父亲扬眉吐气出门去的机会,收麦时节,父亲请人帮忙,晚上就在院子里宴请帮忙的村民。吃好喝好,众人散去,父亲归置东西,把临时挂在门口的电灯重新扯回屋内,电线老化了,父亲的双手被电线粘住,电击倒地,母亲急促叫人,已经来不及了。父亲的面容和睡着一样,丝毫没有痛苦,只是双手被烧变了形。道理表叔说,父亲去世那晚他怎么也睡不好觉,天亮四叔就报丧来了。
我哥为了帮助战友的公司救急,挪用业务钱款用了一周,被发现后停职审查。那年我小侄子出生,嫂子带着儿子回家了,我哥也无力东山再起了,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一直没有说起过。这里那里居无定所,也没有钱给嫂子,嫂子的娘家很不高兴。此后长达十几年我哥都是在困境中度过。2000年母亲因病去世,我哥正被生活折磨得焦头烂额,我姐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不告诉身在外地的我哥母亲去世的消息,理由是他没有钱,回来也中不了用,不能把母亲发送了。
我哥总算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嫂子找了一份工作,小侄在附近上学,总算安稳下来。好日子没过两年,嫂子查出肾病,不能继续上班了,长期紧紧巴巴的日子把嫂子历练得仔细了,我哥还是依然爱面子讲义气,和人一起吃饭一贯是买单的主,兜里存不住钱。嫂子在市场买最便宜的菜和水果,我去看她,她在一堆烂苹果里翻腾,找出一个好点的,说这个好,我给你洗洗。
2007年冬月,嫂子的病越来越严重,已经确诊是尿毒症,唯一的办法就是换肾,面对现实谁都清楚不过是挨日子。哥嫂回到老家,暂时住在三叔闲置的房子里,十二岁的小侄在乡镇上学,他走在我曾经走过的村南土路上,每天上学放学多了一个等待他的身影。这一年是他们全家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2008年春,嫂子去世,半个月后发生了震惊世界的汶川地震。
谁的人生没有心酸的往事?不过是习惯不回头看而已!在快乐的时候忘记痛苦是人类的通病。
那年我用第一次打工赚来的钱给母亲买了一件小碎花外套,母亲穿上高兴的不行,一个劲的说,人家都说这件衣服好看,还带点小花呢!她很喜欢这件外套,大家庭合影时她就穿在身上照了相。
三爷爷因为地主成分,一辈子没结婚,年近七十,耳聋的什么也听不清了。我去看他,相对无言,坐了一会,我向三爷爷告辞,三爷爷送我出门,站在他家门口远远地看着我,我走出很远回头看,他还保持一个姿势站在那里。他的一生就定格在那个位置了,他也许想,如今的年轻人赶上了好时代,可以尽情追求自己热爱的事业,如果当年闹成分时他也像他的两位哥哥那样跑出去,没准也能落在外地吃公粮了。我曾经问他,为什么不跑?他只是沉默无语。
一个人为了家庭做出的牺牲不算是勇气吗?我们只盯着看大人物的光彩人生,有几人注意到这些默默无闻坚持道德操守的社会小人物?“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一代代人,一段段人生,构成了丰富的社会历史,别人家的过去我不清楚,我知道我家的过去,我理解父亲的不屈和梦想,我用别人眼中的幸福生活换取身心的自由,为的就是完成心中的梦想,我要记录这片平原上层层色色跌宕起伏的人生,无论多么艰难,也会坚持到底,这条路我已经走了很久了,黑暗的孤独的路,我相信曙光就在前面。
作者简介:朱秋霞,山东单县人,爱好写作多年,系列随笔《故乡记忆》、《岁月留痕》、《乡村故事》及中篇小说《打工者》等,风格以写实为主,记录过去,让微小人物在岁月流年里留下一点印迹,作为文字影像保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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